健康與殘缺

許多時候,慾望是怪異而沒有道理的,宛如身體某一處的腺體感覺強烈的壓縮感,接著是內分泌與情緒排山倒海的奔流,那甚至可以無關於人,也無關於事情或物品,這聽起來很奇怪,有時候,那不合時宜的衝動可以僅僅是關於一種狀態:健康或殘缺。

每次她走進大門的時候,我總是很容易的感到不知所措,這並不是說,她是個美人,她擁有動人的曲線,她舉止撩人,或者她的某些舉動令人感到誤解了,事實上完全相反,她對待任何人都是友善、充滿尊重而中性的。然而這這件事正因為她有禮得恰如其分,才更顯得尷尬、荒唐與錯繆。她對我毫無惡意,她對我甚至沒有任何多餘的意思,之於她,我只是友人的親人的親人。她並不知道當她在桌沿空出來的位置坐下時,我總是尷尬的調整了一下位置,好離她遠一些,別坐在她的正面,或能直視她的位子,又或是調整坐姿,好顯得不尷尬一些。她的「什麼」總是能刺激我身上一股急遽的性意識,不是性慾,而僅是性意識,意識到她是個異性,是個可慾的對象,而非真的慾望著她。

為什麼呢?

我不只一次悄悄落後她的腳步,避開她的目光,也思考著這個問題。正如對身體感到自信的人,她總是選擇大膽的穿著,大膽的意思不是暴露,而是能適當勾勒出身體線條的衣著,那並不是對身體具有自卑感的女性會選擇的穿著。將腿部比例拉長到極致的短褲,彷彿一股強健的野性隱藏其下,肯定是I的最愛吧。再怎麼有自信也好,那甚至不是年長的女性會選擇的穿著。每當她走在男友的身邊,那一對身體,那男人優美的背肌與她渾圓的肩膀,其實是同時令我窒息的。

那是一對無懈可擊的身體。不完全是模特兒般主流美的身體,但是一對健壯的身體,健康、自信、強韌、年輕,任何傷害落在其上,彷彿枯葉落在地上,瞬間就被秋風吹跑的感覺。那一對身體還是如此的無邪,不受時光沾染,以致於對這樣身體的慾望,格外抱有齷齪的色彩。

或許是某種自卑感。但那是身體嗎?我想起那些老人,日本的老人、拉美的老人、英國的老人、台灣的老人,彷彿那些老作家每到幾近不舉的年紀,性的焦慮以及對少女陰鬱的渴望就成為他們後半生纏祟不去的幻境。科爾賀的新書,開頭的段落確實是近乎猥褻,彷彿喪失了某種彈性、光度與洗練感。仔細一想,似乎不曾遇過過一個健康的身體,所有被我慾望過的身體,事實上都抱著某種祕密的殘缺或病痛,而她們也一直以此為恥。

L有運動的習慣,但她的身體按照中醫的觀點,似乎是「虛」的。平時看起來精力旺盛,老愛往山林裡跑,事實上稍微生病就會陷入極大的軟弱之中;B是個好強的人,總是透支自己的身體,去做她希望的事,以免自己陷入極大的存在焦慮之中,然而她的職業卻是經常加班的。「這個破爛身體!」似乎是我身邊許多女性極常見的感嘆之一,彷彿無法跟上她們意志的引擎,便是這副身體的錯。然而要說是嫉妒嗎?是因為我的歷練之中不存在一個健康身體所產生的憧憬嗎?似乎不完全是這樣。因為她們的殘缺,往往是最能鼓動我的憐愛之處。憐愛生情慾。

手臂被捆縛在身後的女性、掙扎前進的女性、重感冒而不能動的女性、酒醉的女性、身體的一部份形狀奇異的女性、手指扭曲的女性、戴眼罩\口罩的女性、蒼白的女性、缺少肢體的女性、癱瘓的女性、跛足的女性……某些時候,這些殘缺所召喚的慾望之龐大,或許不亞於我對女性的健康的渴望。擁抱著L或B乏力的身體,屍體般純粹的身體,那股性慾同樣顯得蠻橫、自私、不合時宜。

健康與殘缺之間的慾望,衰老與死亡之間的關係,自我(Ego)在其中擺蕩不休,而性慾僅是永無休止的驅力。有時在健康的女性面前我自覺是具有某種殘缺的,而在年輕的女性面前我自覺是早衰而陌生的,在孱弱的女性之前我則覺得是欲求的,是活著的,是實在的,而面對病與死的接近性,我又是脆弱而與病弱的女性互有投射,覺得因衰敗接近的。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