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凝視的她

我所凝視的她曾對我說,她曾經為了生活,和別的男人去旅館。請原諒我,原諒我必須以這種方式開始,我想這和「凝視」兩字,是深切相關的,亦即:我不曾真正認識她這個人,我只是認識她。而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有很多種說法。

有人說她是個寫作的人。有人說她很難搞。有人說她很白目。有人說她是個援交妹。有人說她非常聰明。有人說她是個BDSM的實踐者。有人說她是政大的女學生。有人說她是個女同志。有人說她是那位大人物的M。有人說她和某個小說家其實有一腿。有人說她是個脆弱的女性。有人說她是個堅強的女性。

她說,呵呵。

我有一個感覺,這世界,對她而言,是天真的。這是我對她唯一的認識。

那個時候我20歲,她大我一點點。我有時會想,對她而言,我是不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她當然很美麗。正因為她美麗,許多人對她從來都只是,凝視,她喜歡的人如是,她的愛侶也如是,甚至是她的S。有關BDSM,她寫過最令我震懾的文字是:「振作起來,如此才是我心目中的獅子。」那時她是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人的。她的自我要求,想必更是荒涼而不近情理的吧,除了徹底決絕的哀傷、激情與沉默,她不像任何一個我認識的M。

她絕少跟我說過任何有關她的事,只有一次,她略為感嘆扭捏的說,有時讓你讀我的文章,真的覺得自己太赤裸;那一晚她有醉嗎?心情動盪嗎?我不曉得。平心而論,我一直覺得是自己誤打誤撞,她是個有故事的人,而且知道如何把故事說得震撼,但那和真正意義上的「善寫」,是兩回事。我覺得那並不難看懂,但她總是很容易覺得很失望。

很多她輕描淡寫的事情我不懂,但其他人卻甚至不想讀。

與她的互動,逐漸轉變為凝視,幾乎是件自然的事,一種自然的犯罪:我無法不受她的自毀吸引,在我眼裡她是個聰明女人。L有一次在越界後極為鄙夷的斥責我:假如她也就在你身邊,我就不相信你能守住那條線!我和L陷入了暴烈的爭吵,但八、九年後回顧,那一句話幾乎是直指了我某種,無法對自己承認的,肉身的不安與精神的焦慮。

後來她離開了台灣,那個網站關閉了,我和L也折斷了彼此的羽翼,守著信諾與雲朵的殘骸,寫字度日。日後的A盛讚我那時期記下的日記文字,偏執的認為我此後的字句與思索都是垃圾,皆是姿態,只有那時還是好的,是過幼的,只知道寫而不知道何為寫得好的階段。有一兩篇,也曾讓她讀過。那時畢竟,技藝與經驗尚不足以擬真的架出一個以假亂真的世界。她總是說,我寫得很好,文筆很好,但還不夠好。縱使是現在,偶爾寫得一樣滿意的東西,腦海也會警醒的閃過她的聲音。

後來聽說她從政大畢業,自費去了紐約,有一次與我說,這邊壓力好大,她不知道時間還夠不夠,身邊的人都極聰明,我只覺駭然。

有時候我分不清自己對她的情慾,假如真有的話,會是什麼。我渴望接近,但我從來不曾想到,接近之後我能夠做什麼。那與L、與B,與我對其他人的欲望,性質都截然不同。在她面前,我總是強烈的意識到,自己是虛無的,是一座風中的沙雕像,我的存在,隨時都會在她譏嘲而理解的凝視之下,迎風消散。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有一次她問我,你是小孩嗎?直白而毫無貶意的疑問,恍如刀子直刺心眼,我直接說,是,我是個小孩。

對她如果有情慾,那也是非常抽象的情慾。很早就理解到,自己渴望的並不是與她合而為一那樣的事,而是希望長出大樹的根系,當她在陰影裡休憩,戲耍時,承接她悄悄落下的汗水與頭髮。她對我而言是一種智性的象徵,在很多年後我讀克里斯第娃之前,就已經悄悄將女巫的印象根植在我的深處。我一直偏執的覺得,懷孕對她而言,也許是一種傷害。她幾乎是在剛生產不久便離婚了,此後一直獨居,我們也斷了聯絡。

假如她也是個女巫,她相信命運嗎?我想問她這個問題。我所凝視的她,想來是不信的,但我想卻也不能說,她是不怕的。她只是頑強。她會告訴自己的小孩父親是誰嗎?我幾乎有種錯覺,她或許是個,選擇讓自己的母子關係,保持得有如神話一般純潔,一般無因無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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