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道別

我想沒有一個人敢宣稱自己懂婚姻,就算只是如何在婚姻裡少受一點痛苦,這種幽微或許也卑微的藝術,對某些人而言,可能就已經是需要動用一輩子去理解的事。而在婚姻裡如何令他人少受一點痛苦,可能則是另一個令人或茫然、或怯懦的問題。很多人很難想像自己如何同時既是受害的一方,也是加害的一方。我既不能是我自己,也不能是一個好的丈夫或太太,那麼這個在這裡的實體究竟是誰,他為什麼不再能成為自己或是任何人的伴侶。所謂只是一張紙,或只是一個法定權利,或者只是一個國家強制塑造的制度的說法,也許都是真的,然而從某種已經根植於骨髓的痛楚那邊來看,拔除了這種以破壞為代價創造出來的生命,那樣空白的真實不免也令人感到難以誠實。

有一次姑姑和姑丈家天花板重新裝潢,整座主人房打掉重建。那一陣子家裡充滿了油漆特有的氣味,木屑與粉塵。大概過了一個多禮拜,才連裝潢和粉漆一併完成。那時所有的傢俱都像廢墟一樣隨性地擺放在客廳。一個晚上我走出房門,正好看見我的表弟開著車子正從雨中駛進來,姑丈下了樓去替他開門。那道燈光由落地窗射入,部份的光線恰巧射入二樓,姑姑由二樓偷偷看兒子停車的身影,被射入屋內的車燈拉得非常長。

姑姑並不知道有人在看,她正非常入神地看著她的家人,手掌貼著窗戶,而她的家人並不知道她正在看。她長長的影子被那座空無一件傢俱,燈飾卻優雅溫暖的主人房容納著。姑姑是一個相當知足,具有足夠裕福擔心小事的女人。她並不常露出疲憊、孤獨的一面何況是被我看見但那個晚上,隔著一道窗戶被我看見的燈火,意外的照出了某種存在的狀態,也極為鮮明的暴露出那座空曠優渥的房間底下隱隱存在的匱乏。

我不會用婚姻來形容自己某些惡劣到了極點卻又純真到了極點的關係。但那其中無法擺脫這種污穢情境的痛苦,那種對自己無止境的鞭撻和質疑,有時卻又如此神似。

有一陣子我總是非常痛苦的好奇,離開我過後L過得究竟痛苦還是幸福。那痛苦似乎有一種讓人永遠離不開的因素在裡頭,而在那恍如毒牙深深扎入血肉的過程裡,所找到的全部的確實而微小的東西,有人說是真正的自我、有人說是幸福、有人說是生活,有人說是真正的愛。

我記得失聯兩三年後撞回了Y,她也正在孤獨的渡過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她知道我與B交往後訝異了一下,可不是嗎,我當時花了多少時間對她訴說了L離開時那宿命而壞滅的打擊。而如今她就在離開她自己的婚姻。有一陣子我誤以為那是某種才能的緣故,「假如你的才能不能讓他人甘願為你受苦,就不是真正的才能」,L總是充滿詠嘆地說,他是個真正的天才,縱使他做的事情千倍百倍的傷害於她,也從來不比任何的孤獨更為可怕。

愛和孤獨真正是可怕的詞語,那使人做任何事情都義無反顧,也使得人無從在自己異化的生命裡發現可以擺脫的盲點,而覺察這件事唯一的關鍵,恰巧又落在這一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痛苦之上,直到一切都結束之後真相才會發現。他人帶來的痛苦,往往令自己生命的客觀性受到蒙蔽,而當這種痛苦告別,才能在生命裡重新發現一種對他人生命的客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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