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的地方

7/29號,那間店將要結束營業了。

我和L有一個最後的約定,至今已經快十年了。很奇怪的是,我總沒有真正的走近那裏,那塊心裡的地方。那個約定就這樣懸空在那裏,介於一個沒有履行也沒遺忘的特殊狀態,無風真空界。我始終不知道L是怎麼想的,自然也沒有告訴過L我心中真正的答案。也許我不敢。

心裡的地方。那是一個屬於我母親的概念。有一次母親與男人出門而且不讓年紀尚小的我隨行,這是相當反常的。回來後我問她去了哪裡,她說是帶那男人去了心裡的地方。她心中的每個男人,在現實生活中都會有一塊地方,那裡是他們的象徵。

「也有一塊象徵我爸爸的地方嗎?」

「當然有。」

「那老麥的呢?」

「他的當然也有。」

當時,母親與那個男人去了花東。我曾問母親,這麼說來,這個男人的地方便是花蓮了嗎。母親白了我一眼:「當然不是……」後來母親沉吟了一會,便對我說,心裡的地方是個十分私人的概念。每個人都有一處屬於自己的地方讓她十分留戀,有時候便會這些地方去走動,那是一種對於他們的懷念。如果這些私人景點被人知道,那便沒有意義了。那個男人便是屬於花蓮東海岸一塊只有她才曉得的景點。

出於模仿大人的心理,對個人法則的崇拜,這件事在我心中沿襲了下來。與L分開時,約定了這樣的一塊地方。當時的我幾乎瘋狂,動用刻毒的語言傷害了L。L某個時刻痛苦而自慚的說:「我違反了一切的承諾」。那時我多半是絕望的吧,我希望她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再也不要說第二次。

不過話雖如此,那間店並不是我在心中留給L的地方。我和L約定了一個地方,作為往後的緬懷。可能我當時便已懵懂覺悟到,對她而言,我也許完全不是這樣的對象。我對她說,我會這樣認下一塊屬於她的地點,不會帶她以外的人一起去;希望她也可以約定一塊地點,我絕不逼問她的地點在何處,絕對不帶任何人去,就算帶了其他人去,也絕對不要告訴我。L答應了。

有一天晚上,I和我一同在黑夜中穿越台大校園。儘管彼此都談著一些言不及義的話,但我感到I可能有點興師問罪的意圖,畢竟那個時候我侵犯了他的隱私。我主動提起了這事,沒有錯,I果然非常介意我在公開的平台變造人名與地點,不但寫出了他的私事,而且筆調非常輕率。我可以理解他的憤怒,便道了歉,開啟一些話頭,希望他能對我說出全部的怨懣……談著談著,我經過了與L約定的地方,沒有餘裕走近,遠遠看了一眼便沒再注意,專心在I身上。

平日一個人聽演講經過校園時,總是刻意遠遠的避開,當日和I一起走便無法顧忌路線。此後又有幾次經過校園,某一次也是隔著幾十公尺遠遠看一眼,從來不敢真的去「緬懷」,每看一眼都覺得奢侈無比,也脆弱無比。

與L一面吃著雞排,一面在舊校舍各處漫步,我不是學生,聽她講起學校的大小事情,總是覺得新奇有趣……在她的系館樓下等待她,我不愛看杜鵑催促迷戀花色的她……踏過學校積水的坑洞去參加辦在她學校的托福考試……我們大吵一架之後在校園內玩著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追逐……其實不必刻意到那約定的處所,種種回憶自然也會一一甦醒,奢侈是奢侈在此,從來不敢細細回憶也不敢親自走到那裏去深深沉湎,便已足夠了。而脆弱自然也在此。

回憶與惡夢之間的弔詭,實在難以分辯。有一陣子我非常迷戀一切關於殺妻、關於妻子離家出走的小說與故事,只要知道了非得買回家不可。那時候我和L已經分開非常久了。最讓我迷戀的小說,是帕慕克所寫的《黑色的書》,那本書令我學會了Grief這個英文字,「因喪失了珍貴無比之人、物而有的悲痛」,魯迅所謂「傷逝」。

書中的伊士坦堡與博斯普魯斯是個夢幻的地方,被詩一般的語言描繪著。我很快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地方產生了好奇,好奇成了迷戀,迷戀促使我去蒐集了各種關於伊士坦堡的影像與照片。Abdullah Oguz鏡頭下的伊士坦堡中西匯萃,風光迷人;但真正令我震撼的則是Ara Güler的街頭攝影,帕慕克親自為他的攝影集寫過序,那些寂冷而嘈雜的影像,總是從身體最深處開始動搖一個觀眾的核芯,神似日本那幾個老怪物鏡頭之下的東京。

台大校園那裏棲息我的回憶,影像中的土耳其卻讓我產生另一種嚮往的認同。或許對我而言,它們同是某個「心裡的地方」,一者是活生生的缺憾;另一者卻是虛構的完美。迦利普在伊士坦堡追逐失蹤的呂婭,所倚賴的僅是他的語言,卻仍力有未逮;一方我遙遙默念迦利普的懺詩,心裡閃過對那個人的嫉妒,薛菈爾。博斯普魯斯的繁華,在帕慕克眼中直如死滅的文明。我將自己的思緒遙寄在那裏,世上便再也沒有惡夢主與我共步同一座夢境。

「螢幕的一側,回憶會消逝;在另一側,卻是回憶的光輝永存之處」。7/20號,土耳其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翻開桌上的《例外狀態》,其中有一章節的名字正是《關於一個空缺的巨人戰爭》。在此處,它當然只能是一個純粹的文字遊戲了。除此之外,我真誠地希望那個遠方的國家一切安好,這是為了人道。

8/12號上映的那部電影,宣傳詞有一句正是「現實對虛構」。如果我說寫下這篇文章時,正在吃著那間店裡的雞排,倘若多年以後重讀又還會記得真實的情況嗎?無論如何,雖然從來不是學生,這一刻我非常的想要再吃一次那家店的雞排,非常非常想要。我最後沒有打電話給L。再怎麼說,吃雞排這種邀約實在也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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