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東京之旅(中)

第一次來到日本,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陌生的是,我們的臉孔相近,卻說著不同語言,除了大概能夠從漢字猜懂意思,幾乎等於文盲。而我對日本的熟悉感,大概是,從小看A片長大的緣故吧。

從國一開始,每當放學回家,便趁著父母親還沒下班,溜進他們臥房,打開電視,轉到彩虹頻道,那是飯島愛與小澤圓很紅的年代。我喜歡強暴的劇情,對於類似情節總會特別興奮,然而,在內心深處同時產生罪惡感,我告訴自己,那是演戲,那不是真的。

倘若我對虛構的強暴情節感到興奮,是不是我在現實生活中,也潛藏強暴他人的慾望呢?

這是我一直不敢面對的問題。我不希望任何人因為暴力而受到傷害,但心裡那種想要透過暴力作惡的慾望又蠢蠢欲動,我害怕這種心理狀態,不敢面對它,小心的把它隱藏起來,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人從我的外在看出端倪,我給別人的感覺,就是安安靜靜、唯唯諾諾,害怕把自己顯露出來。

直到長大,我漸漸發現,我喜歡的強暴,不是在性愛中使用暴力,而是對方因為不得已的原因,違反道德,出賣身體,那是精神上從抵抗到屈從的過程。

與紅子成為主奴,這個慾望才真正有了停駐的港口。

在調教的過程中,這種支配奴隸的強暴,成為真實的遊戲,它是真的,也是假的,它透過真實人生取材,它在虛構的關係中獲得實踐,在這裡,我能感受到奴隸因為忍耐而落下的眼淚,以及因為痛楚而卑微的求饒,在那一刻,奴隸跪趴在地上,等待鞭子,身體因為恐懼而不由自主的顫抖。

於是我終於確定自己是一個變態。

我的變態,來自於我曾經很努力想要維持正常,我長期處於這樣的狀態裡,而築起了一道冷硬的圍牆,我的壓抑,在牆內的世界不斷堆疊。

我對日本的熟悉與其說是A片,不如是我在嗅到壓抑的氣味。那股壓抑,瀰漫在白天的商家街道,在深夜的電車月台,在最喧鬧的居酒屋,在最安靜的暗巷,伴隨不帶情緒的腳步聲,在每一個彼此接觸而感到真誠卻又樣板的笑容裡。

這次旅行,因為Maya的幫忙,我們才能順利去許多跟BDSM相關的商家與酒吧,最重要的是,認識大毛這個朋友。大毛是台灣人,今年初來到日本工作,旅行期間很感謝他幫忙當翻譯,還帶我們去吃好吃的旋轉壽司。

大毛說,在日本生活,跟在日本旅行,完全是不同一回事。在日本,物質上的生活沒有想像中的辛苦,比較辛苦的,是他們非常重視輩份間的禮節與分寸。大毛聊到自己的職場,日本人非常注重細節,許多一個人就能完成的職務,會分成好幾個人來做,因為分工,每個人只要專精於自己的環節,就能將品質做到最好。

我們問大毛,在日本工作上是否會壓力很大呢?

大毛說,他的職場那種氣氛還好,不會覺得壓力很大,如果被罵,就把自己放空,反正最後補一句日文:「我由衷地對這件事感覺到抱歉!」就好,大毛說,只要久了就會習慣了。

有一次,我們坐電車要跟大毛會合,車子不知道什麼原因延遲了。大毛告訴我們,在東京坐電車常常會有班次誤點,因為,每個星期都有人跳軌自殺,這樣的社會事件對日本人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

忘記是誰跟我說過,還是我在日劇看到這段敘述:在日本,每一個人都是一顆螺絲,日本的社會是由一顆顆的螺絲撐起的,所以,每一顆螺絲的牢固都是相當重要的。

日本人跳軌自殺,使我想到螺絲鬆脫。每一個人都變成螺絲,當螺絲鬆脫了,只要再拿另一顆牢固的螺絲取代就好,或許對日本來說,雖然每一個人都是螺絲,但重要的是螺絲穩固社會的概念,而不是人本身。

啊…

這篇是要寫去一鬼的一繩會的心得,結果莫名其妙扯了那麼多…

一神會位於新宿,窄長的地下室,我們推開厚重的大門,脫了鞋,走進會場。

對這裡的第一印象,是一種置身道場的感覺,也許是因為負責教學的成員都穿著道服的關係吧。學習者各個年齡層都有,有打扮輕鬆的年輕情侶,有穿著西裝剛下班的中年男子,也有因為看繩縛教學DVD而慕名而來的中國年輕人。

繩縛教學課程依程度分成四個等級,不同等級分佈在空間的不同區塊,見習者坐在最靠近門口的牆壁前,初級程度者則坐在距離門口不遠的中間地板上,由一位穿道服的大哥教學單柱縛、結繩以及收繩的方法。中級程度者則是在空間的最中央,練習內容以後手縛以及裝飾為主,而上級程度者則是在空間的最深處,那裡有許多吊點可以練習吊縛。由於我們是第一次來,所以不管程度如何,都得在初級區。

學完基本繩縛後,後面自由時間我稍微練習後手縛,道服大哥來到我旁邊指導,由於我聽不太懂,所以由大毛幫我翻譯,道服大哥的講解非常注重細節,會特別說明繩子的位置與身體構造間的關係。也因為道服大哥的專注,使我也不由自主的在他每說完話後,畢恭畢敬地「hi hi hi」了起來。

教學結束後,有一段小小的精神訓話,學習者們認真的聆聽,嚴肅而拘謹,也能從中感受到他們對於繩縛重視的態度。這次體驗,使我感受到與台灣繩會完全不同的氛圍,我很難說兩者的優劣,但能夠確定的是,那是文化的不同所致。

我是在2014年的秋天第一次參加繩會,那也是我第一次正式以「麋鹿」稱呼自己,對我而言,這個地方是這個名字的誕生地,而繩縛,也是我接觸BDSM的第一個媒介,所以每次來繩會,都會有一種歸屬感。

隨著來參加繩會的人越來越多,常常爆滿,觀察下來發現,雖然這裡是一個交流繩縛技術的場所,但參與者往往帶著不同的想像與期待,有些人想專心練繩,有些人想好好被綁,有些人只是好奇,有人只想當觀眾。當然,因為大家對繩會的期待不同,因此常常處於熱鬧的狀態,這種熱鬧,彷彿置身夜市,或是同樂會的感覺。

我這麼說,不是因為我討厭這樣的氣氛,相反的,其實我滿喜歡的(但Maya大概不喜歡哈哈)。也許,是因為我在繩縛的過程中總是相當專注,而遺忘周圍的人事物,反而在安靜的氣氛中,我會顯得不自在。這大概也反應了我的個性吧,當空間是熱鬧的,我像是被隱藏起來,當空間變得安靜,我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注視著。

另一方面,我常在參與者的表情與姿態中看見一種放鬆。這種放鬆,很像是被社會禁錮的慾望因為這裡而獲得解放,我覺得,或許繩會就是一個鬆綁的所在,不知道是否也有人跟我一樣,對這裡有一種歸屬感。

日本的壓抑,來自於根深蒂固的文化,但它也不是全然的壞,因為它造就文學與藝術輝煌,以及風俗產業的興盛,也因為日本文化的發展,日本的繩縛有了「責」的美學作為底蘊。

相較之下,台灣的BDSM逐漸受到社會關注,來自於皮繩愉虐邦創立,成員們不僅到日本學繩,也將BDSM中的「安全、理智、知情同意」概念融入,透過遊行、講座與表演,使我們這些後進在充足的養分中成長。

雖然台灣的BDSM文化逐漸走向成熟,但台灣的壓抑,則是則是來自於幾世紀被殖民的歷史,台灣的文化是由拼湊而成,並且經歷二二八時代、白色恐怖的陰影,如今的民主自由,是由當時的反抗者用血淚換來的,雖然,這自由尚未擺脫威權,也才剛剛萌芽,但我相信,它會逐漸在自由的養分中,長出自己的樣貌。

這次日本行我最大的收穫,或許就是我因為踏上日本這塊土地,而感受到台灣的自由,即便正處於混濁且壓抑的氛圍,這是我們的時代,我們得經歷「如此自由,卻為何如此不自由」的處境,來思考那些來自於道德與法律規訓,是如何箝制我們的身體與慾望。

BDSM對我的意義,不僅是慾望出口,也是來自從社會的壓迫中,逐漸長出自我的反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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