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今天,我們開始寫日記。
那一天,我們還住在台中灰色與藍綠色牆的房間,天氣變冷,但濕氣不比台北。我們說好一起去吃早餐,換裝時,紅子猶豫要穿黑色還是紅色的裙子,轉身問我,我說黑色好了,因為紅色裙子看起皺皺的。紅子在門口穿上黑色高跟鞋,使我頭頂落在她眉心的位置。走過長廊,高跟鞋發出喀喀喀的聲音,進了電梯,她先是照鏡子,面對我往前跨一步,挺起胸,作勢要比身高:「氣勢出來了!」,紅子眼睛睜的大大,嘴角得意洋洋往上翹。
「氣勢?」我笑著說。我也往前站,表情嚴肅,紅子把笑容收起,我再次逼近,她皺起眉頭靠在牆上。
「氣勢?」我又重複一次。紅子把頭低下,不安的看著我,發出敗陣的狗狗向主人示弱的低鳴聲。我把手放在她的腰際,把臉湊近,在耳邊輕聲呢喃「氣勢呢?」,我嘴角上揚在她耳邊呼吸,就像蟒蛇吃掉獵物前總要先恣意玩弄,隨後我享受紅子,把唇貼在她的唇邊,硬是把桃紅色的口紅擦掉,直到電梯開門為止。
寫日記的前三個月,是最痛苦的時期,我想盡量記下生活細節,儘管沒有工作,時間很多,但總有許多忙碌的時候,其實,更多時候就只是單純的發懶,寫日記變成一種負擔。有時候,事情太多,變得隔天得花一整天來寫日記,紅子嘲笑我似的問:「所以你明天的日記是要寫『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寫日記嗎?』」,我笑笑不答,如果我要認真的記下生活,恐怕得要這麼做。
後來,我養成了隔天寫前一天日記的習慣,甚至有時候,會在某一天下午,把三天份量的日記一起寫。這樣寫日記,有一種「現在與過去互相疊合」的感覺,彷彿是與過去的自己對話,當下寫下的文字,已不能代表過去的我,而是當下的我的詮釋,記下的文字,彷彿是從兩個不同的時序的我,透過對話共同完成的。即便是現在,寫日記時依然常常有這種感覺。
為了鞭策自己與紅子,寫日記成為了家規的一部份,我希望紅子也能記下生活,但與我不同的是,紅子工作忙碌,不像我的時間相對彈性,所以對紅子的日記內容也較為寬鬆,雖然她每天都要寫,但只要是寫一句話都可以。為此,紅子起初還真的常常只寫一句話,雖然心理有些不悅,但總比沒有寫好。如果有時候忙碌,寬限期是三天,若超過三天沒寫日記,就要接受處罰。日記在家規裡面的處罰是最為嚴厲的,輕則暫時解除主奴關係,重則永久解除。
有一次,紅子的日記上寫了「喵喵」兩個字,我終於忍不住唸了一頓。
「喵喵為什麼不行?」
「因為太敷衍了吧!」
「不是一句話就可以了嗎?」
「是這樣沒錯…」
靜默了一下:「可是…這樣還是不行啦…」
「為什麼?」
「因為那沒有妳的心情,也沒有敘述一件事啊!」
「有啊,啊我那個時候就是只想當一隻貓啊!」
「這樣嗎…」
「嗯啊!」
「這樣還是不行啦…總覺得怪怪的。」
「為什麼?」
「不然至少妳後面可以括號。」
「括號?」
「例如,喵喵~(今天好累),或著喵嗚~(今天好想主人)這樣…」
「嗯…」
「這樣既可以當貓又可以記錄下心情之類的,這樣好嗎?」
「好吧。」
偶爾有幾次,紅子超過三天沒寫。然而,一向乖順的紅子是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所以當她有這種「突發狀況」的時候,其實也代表她心裡有一些沒有表達出來的不滿,以故意違規來做為抗議手段。當然她的不滿總是要解決的,但是對我而言,使用不寫日記當作抗議手段,是我絕對不能讓步的。這道理…大概就像人民佔領立法院沒關係,但是當他們佔領到行政院的時候,身為統治者的我,就不得不祭出最直接也嚴厲的懲罰,讓抗議者感到恐懼,以維護我的統治地位。而那最嚴厲的處罰對我們的關係而言,並不是身體上的,因為那不足以象徵這件事的嚴重性,解除主奴關係才是,所以我與紅子曾有兩個星期是暫時解除主奴關係的。
為什麼寫日記對我而言那麼重要呢?我想,是因為我們的生活成為了我創作的養分,是一個作品還沒成為作品前的碎片,散落在日記裡,乘載我的不安,也是我尚在人世的棲身之處,紅子是我唯一的讀者,而她的文字也總讓我有繼續寫下去的動力。我曾跟紅子說,如果我死了,這些東西全部歸妳,你可以集結出版,當然也可以更改它們,倘若我沒有名氣,沒有出版的價值,你也可以把它們全部刪掉,或是印下來,塵封在某個只有你看的到的地方。
日記滿一週年,前幾天不斷思索要怎麼呈現,寫日記的痛苦掙扎如今已成為習慣,我想那也如同我對紅子生活上的習慣。往前回顧,突發奇想的調教、在繩縛課場地樓下吵架、一起看的某部電影、晚上吃的垃圾食物、我們的夢,那些又臭又長,瑣碎又不易閱讀的文字,將過去片段疊合在每一次的閱讀中,把記憶放進縫隙裡的黑暗,平常的時候不會剝開,但有需要時一定把它抽取出來。
昨天我在日記寫下:
要說悲傷的事很難,要把它寫出來也是,我想擁抱妳快樂的反面,那是彼此理解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