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前有一位國王,在皇宮裡擁有一面魔鏡。他時常站在魔鏡前問道:「我是誰的國王?」
魔鏡便會顯現出他的樣子,年輕、驕傲、袍冠華麗。國王非常滿意地笑了。
2.
和那個人對話的時候,心裡很不可思議地想起了一直以來的各種事。原本察覺得到的,察覺不到的,所有的事情像是在光束之下,一一露出自己的輪廓。我們一來一往的交換著對話,明明是車水馬龍的時間,卻覺得外界安靜無比。
我不能完全記得我們說了些什麼,我能記得的是許多細微的震顫。那裡有一道冷酷的韁繩,將我和那個人綁在一起。每次我碰一碰那道皮繩,另一端便會傳來微弱的震動,十分輕微地。那麼,要再確認一下嗎?我卻陷入了躊躇。那震顫之中具有一種細微的不和諧感,那是什麼?那個人是否受了傷?是興奮之中嗎?那究竟是停下還是繼續的意思?那個人正在悲傷嗎?在偶然的沉默之中,頭腦像是風車一樣不斷轉著。
對話到了一半,我察覺到了這件事。並且越來越確信這就是事實。那個人並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她的本質與她那種人,其實是一模一樣的。她說,她也是約莫國中時,就覺醒了,成為現在沒有人能接受的樣子。或許是我的錯覺,她其實還是如常的與我對話著,但是對話的氣氛從某時候開始改變了。沿途是某些不置可否的句子,我越來越感覺到,那個人似乎也用著他的方式,在刺激著我心裡的某種事物。空氣像是被抽走了一般,我劇烈的呼吸著。話題的形狀,正在逐漸改變;某些不尋常的感情正在綻開。我回應著,我自然地就知道該說什麼,以前覺得彆扭的,色情的語言毫不費力的脫口而出,好像每踏一步都在等待一個隱形的階梯。
「我只是想要一個強大有力的依靠。」
「我不敢說。」
那是一種有如行走在黑海之上的感受。有一刻,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是完全靜止的。她在對話是被動的,而且從我這邊看來是完完全全的被動。任何一種感情要達到「完完全全」都並不容易。當然,這並不代表她沒有自己的喜好。她正在看著我。也許她正在等待著。她等待過嗎?我跟隨著她的氣味,終於一步步來到這裡。儘管之前有了性經驗,也曾經捆綁過人,曾經命令過人,但那一刻我知道,那是完全無關的事情。她正在費勁的讓我了解某種技巧以上的事情。她對我說了許多事,有關於她的平庸與脆弱。
那一刻我覺得她才是真正的人,而我不是,我還沒有找到那種東西。在遇見她之前從沒感覺到自己如此接近那個地方,但如今我終於感覺自己被帶往一個接近深淵的所在。從危崖下望,前世今生。
至今為止無數的片段再次飛掠過腦海。如果我的生命裡沒有A也沒有I,我不可能在這暈眩的時刻依然保持冷靜,並且能夠觀察對方。如果我的生命裡沒有他們,我不可能在這一刻仍然保有自我觀照的餘裕。如果不是我的生命貼近過偏和H,我可能無法應對她當胸執來的尖銳與虛無。如果我不曾和偏長期的對話,我不可能越過她的某些對話不被絆倒,而不在某些對話中顯出醜態。
醜態,是的。有一次和偏一起練習,她偶然地將我捲入了這樣的神秘時光之中。那個在他口中「魔性的時刻」。那個時候我壓抑住自己,但我感受到。某個祕密「被啟動」,宛如情感要從盒中破出。在那個完全的被動,任你抝折的時光裡,一個好的對手就像是一面鏡子。你看著她,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反射到自己的身上,包括你虛張聲勢、包括你不知所措、包括你其實無動於衷。
我的老師曾經跟我說,我可以教你這個,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但這只是技巧性的東西,我期望你能學到的是舞,而不是我,你不要被自己迷惑。
只要你有一個動作不實在,她不動聲色,但她會立刻知道你跟她所追求的,並不相同。我再說一次,那裡有道冷酷的韁繩,我必須更好,要超越現在非常非常多。那裡有一道界線,兩邊的風景完全不一樣。你只要稍微被欲望左右,只要稍微失去那個心,你的行動就會一瞬間讓這一切變質成一場鬧劇。如果自己再年輕三歲,我辦不到,我無法保持冷靜。是的,醜態。你也必須讓自己變得赤裸,脫下紫金的冠袍、戴上無色的面具。如果你能夠,你可以一直狂奔下去;如果你不行,你出醜了,那麼極限僅止於此。The show must go on.
這其實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但對於不可自拔的人,玩並不是一種選擇。說那是一種責任並不儘精確,但那確實有一種近乎道義之重在裡頭。我想著偏與我說過得每一個男人,他們為什麼會在那個位子之上。她所說的「強大的依靠」,只是一種輕飄飄的比喻;但那背後的寶藏莊巖卻難以想像。我想著下一晚、下下一晚、下下下一晚……搖頭。
偏曾對我說,天生的人不一樣,天生的人從來不會介意對手比他強,「偶爾走在他前方」。其時我認為那不過是一種形象的過度神化,甚至是一種不合理的期待、一種文化符號的再製、一種失真的描寫……但現在我相信了。我與那個人的對話,儘管只有一晚,卻能讓我沿著想像摸索羈絆的樣貌。
施與受的雙方,是藉由彼此的脆弱、不確定的事物慢慢建立起對話的。藉由撫摸脆弱的一面建立起輪廓的關係(你的地雷是什麼?你討厭什麼?我絕對不可以用來羞辱你的話是什麼?),那是信賴的根源。在一個根植於雙方脆弱與驕傲的長期關係裡,他完全的知道,對方的驕傲是從哪邊長出來的,而那份脆弱又何其珍貴,何其偶然,那是絕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裸露的禁忌。有什麼信念,能比一方對於「自己能掌握對手脆弱的一面」更堅實的呢?美貌、財富、純真、智慧、權力……每一件令人艷羨的,隨時可以脫下。甚至那件東西與表面上的社會地位反差越大,這就越是讓人沉醉……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那個人繼續對話下去。在那結束後的一兩天,我想起偏與我提過的男人,那些未曾謀面的影子奇妙地在我心中留下了腳印。我不斷想著,他們會怎麼做。但不是為了模仿,而是想要知道他們在這無數個脆弱的瞬間裡是什麼樣的存在。他們逼近那個深淵找到了什麼,是自己?是靈魂?是某種充實感?什麼獨一無二的東西讓每個人樂此不疲。我想起那位前輩的話。他想看的是伴侶的高潮震顫。如果我也有足夠的條件,我會毫不猶豫的在那個人身上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
3.
有一天,國王得了一件嶄新的華衣。他激不可遏地來到魔鏡面前,問道:「我是誰的國王?」
魔鏡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出現了國王裸體的鏡像。鬆弛的肌膚、衰老的斑點、皆能看得一清二楚。
「誰是你的國王!」國王再次高聲宣問,向鏡中看去,卻只能見到沒有盡頭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