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性啟蒙非常的早,某個程度上,也抱著病態。「兒童色情」這個概念對我來說始終是相當曖昧的。跟許多人一樣,很小的時候我就有模糊的性幻想,也戲弄著自己的身體,而從小學時某個時候起,它就忽然變成了「色情」。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是,之於我那似乎欠缺了一個標誌性的事件。我並不記得是某個人曾告誡過我,或是某個人曾提到這件事,那似乎只是一種氣氛之間的微妙轉變,就像某個時刻起,察覺到有一股潛在的力量鼓勵沉默,而不鼓勵笑鬧一般。後來不知不覺地,我聽聞了「小學生不會產生性興奮」一類的說法彷彿真理一般被朗誦出來。可是我的身體明明是愉悅的。
從小學某個時刻起,我和異性之間的隔閡似乎是被斬斷的。Deborah Tannen的紀錄片裡所言的兩性隔閡,我並非不曾經歷過。但遷徙是我如此核心的體驗之一,小學時有一次,我搬家到國外,從原本的土壤被連根拔起,而無暇哀悼每一根脆弱的根系。一夕之間,坐在隔壁總是用書包擋著我,會在書桌間畫出「楚河漢界」那個強壯、有些英氣的女孩消失了(至今我只模糊記得她寬厚的額頭與圓臉,還有挺拔的眉毛)。
後來所有能回憶起來的材料,記憶最深刻的其實是兩件事。一件是座位被移到某位女同學旁邊,我的記憶裡,那是伴隨著一陣哄堂大笑的(實際上,可能是偷笑)。畢竟當時,我們皆已進入佛洛伊德所謂潛伏期的狀況,對異性的感覺總是伴隨著一陣彆扭、噁心且忌憚。女性的力氣較我們來得大,思想也更接近所謂「大人」而能具有一些特權。被移到女同學身邊,其實是頑劣學生的特別待遇,那些女同學,本質上是作為一種羞辱的道具:如果你想要被移到「正常」的那一邊,和男同學「正常」的在一起,你要乖一些。
那是我第一次被大人分到「異常」那邊,在那一邊我坐了整整一年,這件事對我的影響非常深遠。
分配到我身邊的女同學,被賦予了某種矯正的色彩,她是那個比較「成熟」溫柔的學生,而我是「幼稚」自私的。在我記憶裡,她確實也是遵循著老師給她的角色,時常對我說些規勸的、無聊的話。第二件事就是在我們比較熟識的數個月後發生的。當時,我們仍處於體罰時代,而我們的英文老師則是以那個時代而言,也顯得苛刻的老師(在現代則毫無疑問會被免職的程度)。有一次隨堂小考,考試的內容我怎麼樣也及不上,眼看著就要忍受處罰,女同學從某一角抬起了手,讓我看見了她的答案。
但是那一臂之力畢竟是微弱的,她只好給我看了一次,兩次,這時卻讓老師發現了。她立刻被當眾鞭打了十數下……我趴在桌上等待著老師,但最後我竟沒有被處罰。她回座位時狠狠瞪了我一眼,直到第二節下課,我們都沒有說上一句話。在這整個作弊事件裡,被處罰的竟不是平時頑劣的我,而是平時乖巧文靜的她。我就這樣被放過了,這件事讓我們兩人都困惑不已,後來某一位平時不甚交談的女同學來對我說,她為了救你而被罰了,心裡很難過,你應該要為此作些什麼,去安慰她或是對她道歉。
我忘記了我當時是怎麼處理的,在一個記憶的版本裡似乎我有去道歉,而在另一個版本裡,我覺得那畢竟是她自願的,我才不願意與她丟臉的和好。但我清楚記得那股來自另一個人的壓力,一個不同於我的人被犧牲掉了,而我必須作些什麼才能消弭這整件事裡的不義。儘管我們是不同的,坐在彼此身邊對我們而言都是個羞辱(對她而言是自己莫名其妙被分配在最頑劣下三濫的孩子旁邊),但在這件事上,我們是那麼的相同。屬於性別的部份,短暫的被消弭了起來,但我仍必須想像著,該怎麼作,該做些什麼不同的事才能……
暫且回到最初的部份,為什麼我說性之於我是一種令我震顫的歡愉,並且我很早就知道那是不對的。或許很意外的,早在媒體尚未解嚴、尚未進入競演「三體」吸引眼球的時刻,電視與報紙就是我最早啟蒙的性讀物。那時候,人肉叉燒包這部電影捧紅了黃秋生,他成了第一個演三級片得獎的影帝。那支預告在電視上播映了許多次,而且是一種殘忍的、片段的形式。黃秋生憤怒地拿起一把筷子,女孩子絕望的一聲叫喚之後僵死,下一個鏡頭,表示陽具的筷子沾滿了血。我的家人總是連忙將我的眼睛捂起來,但他們捂不起那聲尖叫。我永遠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到某一個逐漸接近真實的時候,我的眼睛就會被捂起來,只剩下那一聲蒼白的尖叫。
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會打開電視反反覆覆看那段廣告,但當秒針倒數到了那個揭謎的魔性時刻,我也會自己捂住自己的眼睛。
童年某一段很長的時間,那就是我(誤)認為的一個性行為的本質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