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成為我的過程(RE:我是誰)

【我可能是誰?】

其實,只要把台北場的演出原封不動搬到台南,就可以交差了,但我還是決定修改劇本,修改角色的性格。大概是不滿足吧,總覺得拷問官不應該只有拘謹與內斂。或許是,我很想知道,我,除了是我所熟悉的我以外,還有可能是誰?

那個我,是陰柔的,是邪氣的,是壓抑又帶著癲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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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莫心急

表演當天,在Maya協助下,紅子幫我化妝,上眼線,將眼尾暈開,整個過程像是一場儀式。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那個陰暗面,才真正第一次被挖掘出來。

演出開始前,為了醞釀情緒,即便小房間非常熱,還是硬把自己塞在裡面。

終究忍不住轉開門把,在門縫中欣賞Maya跟梅子的開場表演。一直以來,我都相當喜歡Maya在繩縛中流露出的情慾,她一直是我所崇拜,且想要學習的對象。這次我和老獅一樣,把焦點放在梅子身上,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她演出。

梅子一出場,以狗奴爬行的姿態,當她扭動身軀,流露渴望的眼神,使我視線不由自主被拉進被稱為慾望的氛圍裡。梅子的扮演很有魅力,不,即便她不表演都是充滿魅力的,那不是扮演,那是另外一個她自已。我最喜歡的,是Maya與梅子的對望、以及身體接觸時散發的氣息,那一定是對彼此很熟悉,且深厚的情感才能堆疊出來的。

輪到第二場的〈拷問〉表演。我走到表演舞台,把觀眾當作子民,以高傲、假惺惺的姿態,公告犯人的犯罪事蹟。這段三分鐘的獨白,練習了很久,因為現實中的我,對於說話是沒有自信的,常常ㄢㄤ不分,容易吃螺絲,每次練習時,都把速度放的很慢,一字一字的唸清楚。

回想與紅子在家裡排練,我們觀看對方演出,提出自己想法,紅子引領我走進拷問官的內心狀態,我也引領她,揣摩犯人從抵抗到妥協的過程。紅子建議我,對著觀眾唸完獨白後,等待行刑者將犯人帶到舞台的空擋,可以把西裝脫掉,一邊捲襯衫袖子,不慌不忙,走動,等待,營造一種「接下來,就是我的真面目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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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葛昌惠

擔任行刑者的鬼才,在台南場拿出了實力,不手軟的鞭打犯人,雖然我知道,即便如此,其實還是只使出了六、七成力道而已,因為,即便他擁有力量,心裡卻是個非常柔軟的人。我記得有一次在鬼才家排練,紅子不小心把酒杯弄倒,酒杯從桌子滾到地上,變成碎片,紅子還沒來得及反應,鬼才龐大身軀已經跪在地上:「沒關係,交給我。」鬼才全神貫注,環顧地面,請紅子把吸塵器拿來,仔細把碎片清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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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莫心急

對於自己的表現,我印象最深刻的橋段,是行刑者以檢驗犯人是否為處女的名義,用電動按摩棒玩弄她的陰部,犯人起先忍耐,轉為呻吟,最後忍受不住的潮吹,嘩啦啦的,噴灑在地板上,拷問官忍不住放聲大笑,羞辱犯人怎麼這麼淫蕩。

我在排練的時候,很擔心會笑不出來,直到實際表演時,紅子身體無法控制的潮吹,帶著無助的眼神,流下眼淚,那瞬間,我感覺到一陣快感,克制不住的大笑起來,那是近似瘋狂的笑,笑到全身顫抖,然後莫名的,有一種很悲傷,很悲傷的感覺。

【表演裡的我,現實中的我】

回顧去年舞動繩姬的第一場表演〈家規〉。與其說是表演,其實只是把平常的調教搬到舞台上,又因為那天不小心喝太多酒,所以吼的稍微大聲了一點。〈家規〉不管是之於我,或是我與紅子的主奴關係,都具有深厚的意義,而那意義屬於只我們自己。

家規裡的規定,例如不能使用免洗筷、塑膠袋,不能去特定的便利商店等等,不是因為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事實上,就是因為我太常使用,太常將這些方便視為理所當然,因而與自己的理念有所矛盾。因此,它們成為家規。這些約束奴隸的規定,同時也約束自己。如果,我要成為讓奴隸景仰的主人,我得以身作則。

當家規的內容成為了表演,當它有了觀眾,或多或少,在觀眾心理也會產生屬於他們的意義,至於那意義是什麼,已經跟這表演無關了。

我想說的是,如果有觀眾因此入戲了,我會很開心,那不僅是對〈家規〉的支持,也是對我表演的肯定。可是,不是因為我演了〈家規〉,那些規定就得如影隨型的跟著我,強制別人也得接受這理念。如果紅子使用免洗筷,她得接受我的處罰,因為他違法我們須共同遵守的家規,如果其他人使用免洗筷,那是跟我無關的,我沒有強制他人不能使用免洗筷的責任。

或許也可以這麼說,我覺得主奴關係是一種角色扮演,但同時也是另一個層面的我,有點像是兩種不同人格。現實生活的我,討厭身為主人的我,因為他很父權,充滿壓迫,充滿控制慾。也因為這樣,現實生活的我成為了與它對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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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葛昌惠

這大概,就是有些人覺得我「恐怖」的原因吧,因為他們認識的,就是身為主人的我,或是流露出主人氣息的我。其實,我也會對特定形象的人感覺到恐懼,例如,非常陽剛,充滿歧視,喜歡透過身體優勢對他人施以暴力的人。而這樣的人,就是我父親的原型。每當我看到這種原型,藏在身體裡的恐懼感便會被喚起,那是十歲的我,目睹父親家暴的過程,當時我充滿恐懼,因為我沒有任何能夠保護母親的力量。

回想〈拷問〉的那場戲,那段無法控制的大笑,也同樣來自於身體的記憶。

母親養育我的過程,總是告訴我對於悲傷的事,那些負面情緒,就通通忘掉吧,她告訴我,如果失去,就當作從來沒有擁有過吧。母親希望我保持笑容,才會讓人覺得比較好親近。為了不讓母親傷心,為了得到她的疼愛,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臉上除了笑容,什麼都沒有,我開始擔心如果自己不笑,別人就不會喜歡我。我努力讓自己迎合社會,在別人的眼光下,忘了自己是誰。

當我看到紅子被拷問時,無助絕望的眼神,身為伴侶的我很悲傷,很心疼,很想解救她,但身為拷問官的那一面,似乎得到救贖,那是一種被理解的感覺:你以為你是自由的嗎?現在我要你跟我一起,感受這種痛苦的滋味。

〈拷問〉表演裡的拷問官,如果有讓人覺得生澀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那是我一直以來不願意面對的自己,而這場表演,是我決定與他相處的開始。

謝謝所有喜歡我文字,以及喜歡看我表演的人,那是一種陪伴,陪伴我得以直視自己悲傷,仔細描繪加諸在我身上的限制與荒謬,使我能透過這樣的過程,釋放自己的慾望。

所有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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