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後,我簽下四年的志願役,成為職業軍人。
我不知道這個念頭是何時產生的,更害怕別人問我原因,直到我為它找到答案。
「我想先存一些錢,退伍有了積蓄,可以讀書,也可以找工作。」
用賺錢來當理由,聽起來身不由己,卻又那麼理所當然,這個答案容易說服別人,省下不少解釋的麻煩,反正,大家都是為了錢而討生活嘛。
在這個佈滿鐵絲網的灰色圍牆裡,把世界分成兩邊,似乎把什麼也給隔絕了。
每當哨聲響起,圍牆裡的人從睡夢甦醒,把棉被摺好,轉動發條,重複看似重要,卻毫無意義的每一天。部隊集合、精神答數、唱軍歌,口號,永遠忠誠、他們穿著相同的服裝,步伐一致,連臉孔變得相似。
臉孔相似,是隨著時間推移而產生變化的,當大家變成一模一樣,整個世界便產生明快的節奏,沒有人質疑自己在做什麼,那些事情全部都是命令,都是一種理所當然。在這裡,沒有被稱為思考的東西,就算有,也是一種偽裝,因為它終究只是為了迎合上級的期望,我們為階級服務,我們永遠忠誠,我們只要小心翼翼,不要特立獨行,可以過的舒服又自在。
這裡是一座巨型工廠,關著相似的肉體,在我沒有成為麋鹿以前,當然不會知道,這其實是Dom與sub的養成場所。申請志願役的表單,就像主奴契約,證明了我知情同意。
軍中的第三年,我參加花蓮的工作坊,認識了L。
主辦單位是一群大學生,因為反對蘇花高的興建破壞生態而聚集起來,希望能讓大家更了解花蓮的處境。我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活動,其實也不感興趣,會去參加,純粹是時間堆疊的偶然。我無法理解他們說「土地很黏」是什麼意思,我不想理解那條蘇花高到底對我會產生什麼影響,我只知道,我需要換個地方,轉換心情,我只想決定踏出營區,離開台北,到一個未知的地方。
那天早晨,我們到社區參加導覽,騎著腳踏車,踩在棋盤式的道路,田裡正值休耕季節,陽光灑下來,一朵朵黃色油菜花,顯得更加閃耀。我們騎過孩子在水泥牆的塗鴉,騎過田間的溪流,L告訴我們,這裡在日本時代是座移民村,路面的規劃方方正正,還有許多日本建築。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L的聲音,輕輕柔柔,帶著堅定語氣,她是團體的帶領者,卻總是騎在後方,我不時回頭看,她的長髮隨風飄動,眼尾下垂,看起來有點苦惱,她總是笑的很開心,就像我小時候在紙上畫太陽,替它添表一抹燦爛的微笑。
我們在社區的小工廠體驗玉的製作,我已經忘記流程,只知道製作時間很短,我沒有做完。後來L告訴我,她是在那個工廠開始注意到我,她開玩笑的說,覺得我怎麼做的那麼慢。是呀,我是做的很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慢,我把手中的玉清洗過,雕琢,握在手心,讓它成為我的一部份。直到現在,我回想起來,才發現L的本名其中一個字,是一塊有缺口的玉。
當我再一次來到花蓮,L當我的地陪。這次見面,她已剪短頭髮。為了這趟花蓮行,我特別帶了折疊腳踏車,而L也準備外公的復古腳踏車,我問L多久能到目的地呢?她一派輕鬆的回答我,只要往前騎,過三座橋就到了。
三座橋的距離,我們騎了兩小時,我的腿好酸,她卻相當愜意。我們停在橋下的便利商店,坐在店門口的階梯上,那是我們第一次深談,我們聊對花蓮的想像,我們聊彼此,當我們知道對方愛喝咖啡,就像某種同盟的信號。或許我會想再去花蓮,不是因為土地很黏,不是想了解蘇花高議題,而是我渴望與人連結。當時,我沒有想到,過了這三座橋,我們會結婚,我們的愛情會長跑七年。
2014年春天,一則消息在網路竄起,以洪水之姿,淹沒島上的屋子:有人闖進立法院了!
訊號微弱,我們不敢睡,拿著筆電到處搜尋訊號較明顯的位置,緊盯螢幕,戰戰兢兢,深怕立法院的大門被警察衝破。立法院守住後的清晨,我立即搭車北上,希望幫上一點忙,湊個人數也好,即使我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能夠代表什麼。
隔天,L也來了,我們沿著青島東路四處走動,住家與店面的牆壁貼滿反諷的的海報、傳單與塗鴉。這條街儼然像個烏托邦,秩序尚未被建立,地上滿是紙箱或睡袋,蚊子電影院播放跟議題相關的電影,幾處散落的公民講堂,民眾坐在圓圈裡分享彼此看法,以及對社會的理想。
當晚立法院外,樂團歌手輪番上台,溫柔歌聲,唱出堅定的力量。我與L坐在地上,一邊聽音樂,一邊訴說對議題的想法。附近大舞台,民眾拿起麥克風,情緒激昂的控訴政府,那裡有歷經創傷的長輩傾吐自己的感受,尋找出口,也有許多對生活艱難的怒吼。那時候,那樣的混亂,很迷人,曾經建構的秩序與規則,在這一刻,通通重新洗牌。
後來L因為工作,先行返回台南。由於政府不正面回覆,一再拖延,留在立法院的民眾陷入焦躁的氛圍裡,我們想要做些什麼,但是除了等待,似乎什麼事情都做不了。L的離開,我又變回一個人,我整天在立法院外閒晃,商家騎樓下灰藍光線,曾經激昂的民眾,此刻精疲力盡的捲在睡袋裡。便利商店旁,蹲著三三兩兩年輕人,喝著啤酒,除了喝酒以外沒有事情可以宣洩。
我是一個人,好像我其實一直是一個人,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誰,那種失落無以名狀,甚至,我開始懷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關心這件事?
直到那一天,所有悶絕壓抑,隨著行進路線宣洩出來,那像偉大的行軍,更像是精心安排好的騙局,我爬上佈滿鐵絲網的灰色圍牆,縱身一躍,走入騙局裡。
我們佔領行政院,卻發現民眾數量不夠,拿起手機,呼喚更多的人來。我們在口號中的等待,然後,我離開人群,朝著通往二樓建築的長梯前進,上樓梯前,有人拿了物資袋給我,裡面裝著各種行動電源,這是長期作戰的準備。我踩在階梯上,回頭往下看,民眾越來越小,口號熱烈激昂,他們揮舞手機,像是一顆顆從地面浮起的泡泡。
我踏上二樓走廊,眼前一片黑暗,同行夥伴告訴我,盡頭正在發生推擠,警察將要攻破,需要支援,我感到恐懼,下意識拿起攝影機,那是我唯一可以發揮的功能。我跟隨他腳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被吸進更深更沉的漩渦裡。
那是我跟自己身體,徹底斷裂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