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彷彿能感受到飛濺至臉上的唾沫以及她噴吼而來的情緒。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該打出什麼。事實上,他又能說什麼呢?在戲裡他飛揚跋扈、陰狠多情,一股難以掩飾的倦意卻不禁自在他的遣詞用字間蔓延開來。
還能做什麼?還要做什麼?還要再來一次嗎?再來一次佔有與非佔有的戲碼,再一次讓性介入這整個局面。他想起了一項古老的編劇禁忌:機械降神。但性已經不再是最高潮的局面了,經過兩個小時如雙蛇互剝鱗片的交纏,它的魔力已經損耗了。就算是一張椅子從天而降,其上的神明也已經天人五衰。
損耗。這個關鍵字令他心魂俱顫。
她仍舊不斷地掙扎,不斷地拒絕……那是一個故事的傾軋,她正提出一個情境,一種意志的暴力來對抗他的舞台。他以為自己是能創造舞台的人嗎?
如果這兩個陌生人之間存在著一種關係的話,那麼他們的關係已經完全脫離了插入與被插入,佔有與被佔有的階段了。他仍舊不斷地挑逗﹑威嚇著她:我太愛你了、你必須在這裡永遠跟我在一起、你逃不掉、永遠都是我的。
她永遠不改變她的答案,那姿態裡的堅決,像是一種邀請和挑逗。
他從來沒有掉到這樣的情境裡面過,但他想起了那個故事。他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某種異樣的嘲弄與自信在他的心底膨脹著。他心裡很清楚自己才是那個被追獵的人,那股持續了將近三小時的疲倦感,正在逐漸將他逼到絕路,卸去他的偽裝與面具。有一刻他害怕她厭煩了,他害怕自己那挑逗的言語失去了魔力。那些技巧和花言巧語正在被一一剝下。
被什麼?被時間。被重複。
————但剝下並不是一樁壞事。隨著他越來越投入,那個角色的聲音也越來越自然,沒有錯,某些不實的事物正在不斷被削去,但這也意味著留下來的事物越來越凝練、而且越來越抽象,逼近本質。
他不要她的身體了,不要互相親進的過程,不要她的愛。他扮演的角色為他最愛的女人上了一副振動的乳夾。她在網路上打出「恍惚」的字樣,卻沒有再做聲。他驚嘆於對方多麼懂得如何牽引他的情緒。
他只要她開口說出,「我是你的。」
他要在她的心靈上插上一面旌旗。
無論這是不是扮演,這個體驗對他而言,是深刻的。他深深認識到情慾去蕪存菁後所僅剩的性質,那種牢固意識牽絆。他想起多年前朋友滿臉淚水,語焉不詳地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絲靈魂被一吋一吋牢牢束緊的歡欣。他理解到為何有人會對這種感情產生了認同感。
他回想到17歲的自己,那個命令L膝手著地趴下,富有感情地握著她的喉嚨的自己。
他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青春。
他給了最後的指令:他讓那個角色替眼前的女人灌了腸,注射了春藥。荒誕的劇情,但他們兩人無比投入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他口中平淡而溫和地說著戲謔的話,手掌柔柔地按著,挑逗著那個女人的身體。
她說了。
她認了。
她真的說了嗎?
她崩潰了。
眼前的冰璧終於被敲破,巨大的愉悅淹沒了他。他甚至沒有射精。那是一再的嚐試,不斷地被否定,時間和精神打磨出來的快感。他深深意識到,如果不是網愛的情境,在真正的性生活中,他跟這樣的凝鍊之間是存在著多大的差距。但他體驗了。他並沒有真正的經驗,但一片冰原彷彿在他面前就此展開。是的,這是一場徹頭徹尾須你的關係,但他得到的是一種視角,一個他聽過無數遍卻總是不在其中的劇場。
在這個虛擬實境裡,他體驗了一次他朋友嚐試替他建構的理形:一種在幻想中不斷獲得完善的關係,一種關係的精神雛形。
女人後來又開始了第三個劇本:她成為了他的妻子。但他制止了她,他真的累了。他非常需要再去把那本小說讀一遍,那本如今已經被真正的狂徒熱烈愛戴的小說。他要把那種記憶永遠留在體內。
結束前,他問了她姓什麼,她說她姓高。
他從烤箱裡拿出了開始前被他送進烤箱的食物,已然被烤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