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帶著入睡前的孤獨感醒來,深沉的睡眠沒有將那感受徹底地洗去。在刷牙時我反覆地想著B的話,昨晚她與M君出去了,並且是清醒地。我問她這是否意味著什麼,她遲疑的語氣裡帶著一股肯定的意味,B說,M君對她無疑是特別的,她覺得他們可能會進入某種長久的關係。
那「長久的關係」究竟是什麼,可能是朋友、男友、性伴侶甚至某種親屬,B說,屬於那感情的輪廓仍沒有浮現,但她知道,有一個沒有形狀的東西正在她心裡,牽引著她對M的感情。對這一切,我並不感到意外,儘管我有時無從分辨,那究竟是純然的接納還是純然的冷漠。
至今我仍以L的離開,作為人生的某個參照點。出於某種病態,我強迫自己承認了介入的必然性:被他人介入關係是無可避免的,沒有人能夠全然的忠誠於我。這個念頭像是一道保守的教條一般緊緊束縛的我的念頭。
然而,這個教條的另一個反面是美的。假如被他人介入關係可以被稱為一種「結束」的話,這個觀念令我明白一切都是短暫的,就像水流一樣地不可捕捉。L在我心中曾是永恆的石像,那個假象破碎後,在我心中根深蒂固的感受逐漸轉變成一種無常感,蟠踞在體內深處,緊附在呼吸和臟腑上。正是這種深刻的無常感,使我能夠平靜地看待B流動的情感。
我完完全全地接受B了嗎?我自己也不曉得。但無論如何,我並不希望任何人因為自己的情感而感到羞恥、罪惡。
我的心底仍有一絲尚未得到平靜的困惑。那股感情彷彿在等待一場祈禱。並不是特別強烈的情感,我並不感到激動、嫉妒或悲傷,但我還是覺得自己無法工作,抓了外套,一頭走向門外。
我不斷探究著那一絲困惑的根源。我嫉妒嗎?並不。我害怕嗎?或許。害怕B終有一日會離我而去嗎?有這種成份。而害怕就是全部了嗎?我在林蔭小路上緩步走著,一面思索這件事。
在對非一對一關係的討論中,有一種常見的理解:匱乏或過剩。一個追求非一對一關係的人常被形容為欲求不滿,需要更大量的親密感;而另一個極端則是過剩,陷入過剩框架的人被形容為動能過於龐大,導致必須出軌的人。
這種談法之下,情欲彷彿成了一種有限,可計算或支出的通貨,連帶地影響了參與者對「公平」的印象,例如你見他的次數不能比我多,有一些秘密只能保留給我,如果你跟他從事了危險性行為的話為什麼不能補償我。某些夾在其中的經營者,成為複數參與者情感依賴的對象,為此疲於奔命,彷彿對誰多給了一些,就少了一些給誰。
將M君設想為競爭者、無責任共享者是極為簡單的,然而實情真的是這樣嗎?整個早上我不斷問自己,是否有別的可能,男性與另一個男性之間是否先驗就必須是競奪的對手。這種排他性的競爭意識建築在哪些前提之上,是婚姻嗎?性嗎?何謂男性,我站在什麼基礎上設想B與其他男性的關係,似乎成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我要經營什麼樣的非一對一關係,我認為什麼是理想的。這些問題都是思想起來非常有快感的問題,它賦予思想者一種安全的假象,彷彿自己仍是關係之中的主體。但另一方面,這些提問的確也幫助了我賦予一個具體化的形象。我時常抱著不確定的心情問著B在想些什麼,有些人問我,這樣和傳統上的變心到底有什麼明確的不同?我覺得其關鍵是很難說明的。B跟我說過,我已經在她心中十分深入的地方,我是能感覺到的。儘管人不在,我多多少少仍感覺到她以獨特的方式與我產生連繫,對我忠誠。那沒有任何足以保證的外物,能夠認為那並不變的只有彼此的心,這矛盾的狀態很難用文字理解,某種深厚的東西陳放在我們共渡的時光之中,那些時光向胎衣一般保護著這羈絆。不能給出理性上堅實的回應實在是一件很遺憾的事,但我深刻的相信那是堅實的,她令我如此信賴著。
後記:
終於要告一段落了。關於S-ink,可以說我並沒有達到我對自己最初的期待,捕捉到自己的思想、感受及困惑,或是寫些關於公共的事,到了第二年尤其是這樣。身為最常請假的主座我於心有愧,周遭的困頓很大程度壓抑了我的感受性,這兩年以來,邀請我來的小偏大概恨死了我的任性,但無論如何感謝她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能夠常常打磨自己常用的句型。我依然有著各種各類的實踐,笨拙地練習著應對進退的方式,符號性的肢體動作,現在甚至固定地和B練習著我一直想練習的事物,那些是龐大的,但不足以為外人道。希望未來還有機會談談M、B與我之間的事情。謝謝所有主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