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孩子,媽在哪裡,家就在那裡。」
G:「請別以為你好像有機會……這種痛失摯愛的感覺,不是你這種人懂的。」
當年她旋風似的成了母親又旋風似的離開了美國,往後的日子,網路上再也不曾見到她了,這是她的臉書遺跡裡,令我記憶最深的兩篇斷簡。其中一句,是深深切中我幼少期生活與大半童年的,而另一句話的深淺,至今我還是難以把握。
小時候和母親一起長大,母親總是得意的說,她從胎教就準備,我一歲已能認字(對此,我全無記憶)。學會讀書以後,才有父親的記憶,父親進入生命的時間,比字典與百科全書還晚。這大概也能說明了我對寫作的態度。在我還不會獨自如廁前,便有記憶被母親抱著說:「我們是相依為命的」。縱使是不太明白事理,也能從「相依為命」四字獨特的音調中,讀出一種美感與母親當下的沉重。那多少帶著一點,恐怖感。可能是因為這樣的記憶,「拋夫棄子」這四個字,特別能召喚我心中十分底層的憎惡。
這個詞可說是精準地剖開我與母親這個共同體的一把精細的利刃。理所當然,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從父親的親族那裡。至今,對於那個家庭,我抱有一種深刻的不信任感。這句話屬於一個俯視的視線,天庭的註腳,而不是我的視線。那時縱使是分離的,卻也沒有自己是被「拋棄」的感覺,當然,分離是難以忍受的,需要時常由哭泣來緩解的(這一度使我在同學之間沾染陰性氣質,加劇了孤獨)。我知道事情當然不是這樣,然而我並沒有更多的語言與證據來為自己平反。
母親真的是因為不想照顧小孩,所以離開了,將我留給這個討厭的男人嗎?當然,這多少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困惑,演變。一開始,我便知道母親是與父親「離婚」了,曾經也希望過他們能重修舊好,但要不了多久,我終於也覺悟到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連自己也希望快快從父親身邊逃走。就算我媽的確做了一件(在周圍的人看來)怪異的事,我也深信她是為了某些高尚的理由才這樣作的。
曾經有一陣子,模模糊糊的從長輩那聽到什麼。過了幾天,我在小學見到堂兄弟與我討厭的同學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什麼話題。當我走近時,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問我說,聽說你媽媽是太寵小孩了,捨不得寶貝兒子在那邊長大要勞苦的服役,才把你丟回來這裡,是這樣嗎?
幾天後,母親聽到我在電話中說起這件事,沉默了一陣子,問我是誰說的。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背後抱著一種惡意,為何長輩在我面前是含沙射影的這樣說,並且只藉著童言童語來說出自己的真意。我很小就被告知,離婚是件不得以而為之的事情,而父親親族帶給我的不悅感,也讓我很輕易的接受了觀念。我媽絕對是被搞的。離婚、被搞,可以說這是一件我與母親一直共同體驗的事。十五六歲以後,由色情小說網站接觸了女性主義,搜尋色情材料時連上了中央性別研究室,由於經驗的緣故,接受這些看似複雜的觀念對我而言並不費力。
瑞秋的文章寫道的一切指責,讀起這篇文章的時候又歷歷在目。可能沒辦法很清楚的說出那種幾乎是反射的嫌惡感。我的小時候,距今已經是超過二十年的事情了,性解放的7、80年代也結束很久了,為什麼這樣的意見還是沒有消失呢,還要多久呢……與瑞秋的孩子有過一起玩砂的緣份,我想讀文章的時候我是有點投射式的擔心。
我算是準單親(父母離婚,我總是與單親同住),而我身邊有許多人是真正意義上的單親。有一次與我表弟談到他母親……在我印象中,他母親是個溫暖的人。當我因為珠算進度落後而被母親責罰不能睡覺時,會替我求情。母親不在時也會抱著我睡覺。後來當我在馬來西亞的時候,不知怎的舅媽也就與另一個男人外遇,脫離了我們的家庭,到了拉美。我母親總是說:小乖是個很單純的人,就是喜怒無常……那次我和我表弟談到母親,表弟的眼睛裡一瞬間閃出股火花說:她是個婊子。那一刻我確實感到恐懼,經驗的異質性。我是那麼難以用我生命裡的美好去弭平他生命裡的醜惡,然而,他的恨是如何灌溉出來的呢?那親族力量的壓倒性記憶,一瞬間流過我的脊椎。
我希望一切安好。祝福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