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存在性的傷害,宛如頭腦被某種器物剜去一塊般,空盪盪地。
那究竟是什麼感覺?電影一開始,獨白便緩緩唸道:「清晨,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時常會有這樣的情況/做過的夢總記不起來/只是/一種有什麼要消失的喪失感/即使醒來後也一直存在/我一直在尋找/尋找某個人……」
此時,他們都已經是走過許多傷害的成人了。
看完新海誠導演的新作《你的名字》時,不斷回想起新海導演的舊作《星之聲》,更多的是回想起今敏導演的《千年女優》。只看這一段開場獨白,幾乎以為這會是個關於憂鬱症的故事。我以為,創傷/羈絆是本劇中相當重要的一組概念,探討人際羈絆的作品何其多,然而未必每一個故事最後都有個救贖。一者由戰後日本出發,另一者則由當代的日本出發,面對相似的母題,今敏與新海誠的結論卻各有不同。
《你的名字》大致上呈現交錯倒敘的環狀結構,第一幕和最終幕都集中在成年的瀧/三葉的存在狀態上,兩人的存在狀態正處於「與……斷絕連繫」的狀態。這種近似憂鬱的狀態,不但是戲劇的動力,也彷彿呼應著現代生活精神危機的常見樣貌。
由此,觀眾得以介入一個碎片化的經驗,電車的意象因此十分重要。火車是個屬於現代的經驗,能夠將上班族運載往公司,也能將畸零人載往集中營。車站作為中繼點,是龐大的人潮短暫匯流之處;從角色的角度來看,每次離開車廂,也是自我界線與群眾衝擊而短暫消解之處。人來人往,日復一日與人摩肩擦踵,錯身而過。這樣的場所所承載的疏離感,足以構成紐結/車門,名字/遺忘兩組概念的張力。
這種「分斷性」如何在《你的名字》一劇中不斷經歷建構,瓦解,新海導演據此提出了救贖的可能性。提亞瑪特彗星就是分斷的,它不僅分裂為兩塊,更分裂為兩種不一樣的經驗:都市的媒體經過分析,將分裂的彗星詮釋為某種奇觀;而對山町而言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是不斷回歸的切身經驗。經驗的差異(與隔閡)製造或者說介入了另一重距離:時空的差距,也是人性最難以超越的障礙。而這個敘說的差異,直到片尾才變得統一。
在混沌的時空之流底下,是否真的存在著永恆不變的連繫。新海導演藉著一葉祖母的話提出了質問,第一次敘述祖傳的故事時,一葉祖母遺忘了傳統的意義,只記得儀式的形式,某種非常西化的概念由此介入:內容VS形式的對立。在重視精/神/魂的東方傳統之中,這樣的關注是少見的。要等到觀眾慢慢的跟瀧一起經歷過錯置、笨拙、錯過、困惑等痛苦之後,觀眾才能慢慢進入這部電影的精神面(也就是隱藏在生活之下浮動的緣份或聯結感)。
交換身體的比喻,隱約地揭示了「成長」這樣的經驗。在「正常」狀態下,瀧與三葉各與自身所處的環境/社群有所衝突。三葉單親,而瀧疑似單親。無論是城/鄉,經驗開放/經驗閉塞,男用語/女用語,方言/標準語,內向/外向,粗曠/細膩,這些原本用以劃分族群的概念,在交換身體期間呈現一種互補的概念,三葉瀧拉近了瀧與奧寺之間的距離,而瀧三葉也建立了某種威信。這樣的吵鬧而和諧的狀態,基本上便構成了一致性(觀眾此時尚未意識到其「時差」)與「純真」。
直到三葉消失,故事基本回到瀧視角,也終究象徵著心痛是種無法逃避的義務。瀧變回原本那個笨拙,心不在焉的男子而弄壞了與奧寺之間的「可能性」。電話不能打通,訊息也不會傳過來,過去遺留的紀錄變成亂碼消失,留下的只有自己的經驗與記憶,而就連那個也不斷的被時間給剝奪,遺忘……「寫下名字」的隱喻在此極為動人。瀧自暴自棄地想著「也許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的瞬間,我也擔憂著他將永遠遺忘一切。
而在眾現代象徵(手機、電車、Google Map……)盡皆失效的同時,只有透過傳統的儀式,才能重新建立起「關係=人性」的等式。兩人皆在環狀的火口湖上,在交疊卻不重疊的時空中,能相信的唯有自己,唯有一定能夠指認出對方的信念……對彗星所製造的「時空斷裂大災變」進行同調與超越……是片中情感的一次極限昇華。
到了最後————八年後。他們再次處於一般人生中,充滿斷裂與動盪的階段:初出社會。瀧依然孤獨而格格不入,穿起了西裝卻不大適應,無法獲得工作內定,昔日的情愫已然走入嶄新的時光……他像我們。但這一次他並不是全然孤獨的,縱使遺忘了的關係隱藏在時間的洪流之下,也終究有破開洪流接續上的一天……
「除了旅途……我與世界斷了連繫。冰封於自掘的墓穴中,越掘越深。只有痛苦才能激昂起我的活動力……」
————朱天文《荒人手記》
「…『永恆』是我們能超越時間空間的限制,生死的隔絕,在生命的互愛裡共同存在(或不存在)…」
————Well you know who
……沒有文學素養,還硬要以深刻的語氣描述膚淺而邏輯鬆散的領會,只會引人發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