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時,天已亮,紅子不在身旁,房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更確切的說,那是被拋棄的感覺。前者帶著生氣,後者充滿無助,兩種感覺很模糊的糾結在一起。
紅子不告而別,先行回到台中,違反我們的習慣。
所謂的習慣,是隨著相處,彼此情感有了時間的堆疊,而形成各種不需要言語的默契。例如,每次入睡時,我會伸直手臂,讓她的頸部緊緊貼著,我的胸口貼著她的背,抱著她,直到聽見熟睡的鼻息,才會把手抽開。例如,我們每次分開都會親吻,我們總是揮手道別,直到對方視線完全消失為止。
如果愛情是信仰,習慣就像儀式,沒有強制的成份。就是因為沒有強制,儀式更能顯得虔誠。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人們需要儀式來彰顯信仰的原因吧。
也許是我誤會紅子。紅子有叫我起床,可是最近天氣突然轉涼,我昨天又太晚睡,所以爬不起來,紅子擔心這樣下去會趕不上頭班的高鐵,無奈之下只好放棄離開,也許臨走前,她甚至在我臉頰上留下一個吻。
也有可能,其實我有起床,我們有道別,只是因為睡了回籠覺,記憶完全消失了,也許紅子現在正因為我不送她到台北車站而生氣也說不定。
總之,如果紅子一聲不響的離開,那就代表事情不單純,也許是我們吵架了,又或著她掩藏自己的感受而不讓我知道。奇怪的是,這幾天我們沒有吵架,誰也沒有心事重重的模樣,不過紅子這傢伙,即便心裡有事,我也很難看出來,她太會隱藏,大概是因為不會說謊,所以反而擅長隱藏。
我起了身,離開棉被時感覺到寒意,嗯,冬天真的來了,一定是因為下雨所以我才爬不起來。
到廁所盥洗,牙刷少了一支,也許是紅子把它帶走了吧,不知道紅子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是因為台中家的牙刷壞掉了?
走出浴室,遇見走進廚房的母親,問她知不知道紅子幾點離開的?雖然這麼問,但我知道紅子離開時,母親可能還沒起床。
母親看著我,皺起眉頭,問我紅子是誰。
「就是紅子啊!我的女朋友。」我心裡想,母親難道還沒睡醒?
「我不知道紅子是誰,我更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你還沒有睡醒噢?」母親露出詭笑。
被沒睡醒的人懷疑沒睡醒,這下我真的惱怒了:「妳怎麼會不知道紅子是誰?」
「我真的不知道。」母親拿起水壺,把水倒進杯子,咕嚕的喝了一口:「你從來沒有告訴我。」
「我們昨天還在妳房間一起吃披薩耶…」
「是有一起吃披薩,可是只有我們兩個而已,哪來的紅子?」
我放棄對話,出門吃早餐。
這個早晨實在是太糟糕了,紅子丟下我一個人回台中就算了,這下連母親都要捉弄我。
可是,為什麼母親要這麼做?
從她的表情來看,不像是在開玩笑,反而比較像真的不知道紅子是誰,可是怎麼可能呢!難道母親失憶了?雖然她常常忘記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不曾像現在這麼嚴重,母親的口吻,彷彿這個人從來不曾出現在她的生命裡似的。
吃過早餐,回到房間打開電腦,臉書搜尋不到紅子頁面,沒有任何訊息紀錄。
紅子的帳號被鎖了嗎?
如果被鎖了,臉書訊息應該也會有以前的對話紀錄啊!平常我跟紅子都是用臉書聯絡,如今臉書裡沒有她的任何消息,讓我非常的不習慣,被背叛的感覺再次燃起,嗯,是背叛,而不是被拋棄,我的生氣多過於無助的,我生氣紅子為什麼要停用帳號,甚至封鎖我,而且完全沒有告知。
手機裡的通訊錄也搜尋不到紅子…
為什麼?這又是為什麼?
難道我把她刪掉了?難道失憶的不是母親,而是我?其實我跟紅子分手了,為了不要再想起她,所以我把她的一切通通刪除了?
我們昨天不是還在一起吃披薩嗎?
憑著記憶按下紅子電話號碼,話筒另一端告訴這個號碼是空號。
我實在不想承認自己失憶,但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紅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難道我惹她生氣了?
我想起紅子每次只要跟我大吵架,就會透露某種要拋下一切不告而別的意味,難道她這次真的拋棄我了?
又撥了一次號碼,得到同樣的答案。
我現在好想衝到台中去,看看到底紅子到底怎麼了,不僅不告而別,還把所有能夠找到她的方式都刪除。她一定偷偷打開我手機密碼,把電話號碼刪掉,我不可能會失憶,昨天的景象來歷歷在目。可是,就算我現在去台中,紅子也在上班,我沒有她家的鑰匙,搭車到了台中,也只是等待而已…
整個下午,泡在家裡附近咖啡館,桌上擺著關於法國大革命的書,翻了幾頁,怎麼也看不下去,腦海裡充滿疑問,不斷在筆電搜尋臉書頁面,始終沒有紅子消息。
原本我以為紅子會回心轉意,主動聯絡我,但是一直到接近傍晚,我期待逐漸落空。紅子真是一點消息都沒有。用回心轉意來形容,也真是一點都不恰當,畢竟,實在是找不到任何讓彼此需要分開的理由啊。
我彷彿掉進解謎遊戲裡,找不到可以繼續探索的關鍵。說起來,紅子倒是非常喜歡玩解謎遊戲,她曾約我去玩密室逃脫,我說:「好啊!可是我會站著像木頭一樣看著妳解謎喔!因為我好懶得動腦喔…」
我又想到前一陣子,紅子著迷拼圖,下班回家,便開始玩起一千片的海賊王拼圖。紅子曾經拼過一次,但是因為卡關而放棄了,拼圖便一直被擺在角落,經歷幾次搬家,直到最近才重新拿出來。
她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把拼圖完成,那段期間,專注到簡直把我拋出她的世界裡。有時候,我會假裝地震,試圖用腳搬動拼圖,紅子就會露出「誰也不行接近」的生氣表情。後來拼圖完成了,卻一直被擺在桌上,紅子說她不知道應該把拼圖貼在哪裡,每次經過桌子,看見拼圖,我都會有想把它摧毀的衝動。
難道紅子拋下我獨自去旅行了嗎?
她去的地方應該是荷蘭吧?
我們說好後年要一起去荷蘭。紅子那傢伙,一定以為我說要去荷蘭只是隨便說說,也許她不信任我,而且,或許她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偷偷整理行李,偷偷訂機票,偷偷把她的足跡抹去。今天早上,就是一個最佳時機,她按下我的手機密碼,把通訊錄刪掉,把臉書帳號停掉。搞不好,她沒有回台中,她只是直接去機場,丟下我,一個人離開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我立刻起身,回家整理行李。離開房間前,我發現擺在書桌上的一張明信片不見了,那是她今年在台南旅行時寄給我的,房間裡關於她的東西不多,所以我特別在意那張明信片,現在連她連這一點回憶都要拿走。被拋棄的感覺再次升起。
坐上客運時是晚上六點,現在是下班時間,車潮較多,到達台中應該是九點,紅子應該已經下班了,當然,有可能就像我所推測的,紅子已經出國了,可是這畢竟只是猜測而已,我不太相信她在這麼短的時間把家搬好,而且,這陣子我們朝夕相處,她也沒有這麼多時間處理這些事,所以紅子一定還在台中家,當我這樣想著,被背叛的感覺又逐漸加溫。
我不能對她生氣,事情已經搞到這個局面,如果還意氣用事,搞不好紅子下一步真的會永遠離開也說不定。
或許是,我從來不曾對她表達我是如此的需要她。不,我曾經這麼說過,但紅子可能認為我說的需要,只是一種利用,或是一種習慣而已,而那種需要,很容易被取代的,也許是因為這樣,紅子覺得就算我們分開了,我也能馬上找到一個替代品。
或許是我跟紅子吵架的時候表現的太理性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以前跟別人吵架,我都是激動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的那一個,可是當對象變成紅子,我反而常常得理不饒人,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所以紅子想要離開我?
可是不管怎樣,一聲不響離開實在是太令人無法接受了,一定是因為有什麼樣的原因,才使得紅子下定決心做出這個決定?
我開始回想昨天早上,我們起床,在家裡附近的早餐店用餐。接近中午,因為要去Maya繩會,所以決定先搭捷運到民權西路站,那裡附近有一間還不錯的咖啡館。紅子點了黑糖拿鐵,我則點了耶加雪菲(黑咖啡)。客人很多,習慣並肩而坐的我們,選擇了坐在彼此對面,我看著關於法國大革命的書,紅子則拿出電腦,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她的黑糖拿鐵來了,上面是滿滿的奶泡,我們各自喝下一口,奶泡還算綿密,但沒有特別的驚艷,對我來說,奶泡的綿密是拿鐵的基本,一杯拿鐵如果連奶泡都處理不好,那基本上就是不及格的拿鐵。紅子知道我對奶泡的挑惕,而後只要點拿鐵,她一定第一時間拿起來喝奶泡,告訴我是否綿密,而這成為我們的習慣。
現在回想,坐在對面的紅子,電腦螢幕背對我,到底在做些什麼?她是不是正偷偷準備離開我的計劃?她在訂機票嗎?還是她正在把帳號刪掉?
接著耶加雪菲來了,她喝了一口,她不習慣喝黑咖啡,也不習慣咖啡裡酸酸的口感,但我喜歡她喝我的耶加雪菲,那種感覺,就像是想要知道「麋鹿平常到底在想些什麼」,每次她喝我的咖啡,臉上都都會浮現出一種「啊~原來是這樣啊!」的確認感。
當時的氣氛還很愉快,實在難以想像她正做著各種準備離開我的事情。
我們去了繩會,這次繩會有很多我不認識的人。一開始的氣氛很安靜,有點太安靜了,讓我綁起來有些不自在。
我想先來練習吊縛,綁了後手縛,腰胯,將繩子固定在左邊膝蓋,右邊腳踝,拉起,紅子懸空,整個過程還滿順利的,雖然每個收繩的地方都非常亂就是了,但是現在這個階段,我只求把紅子吊起來是舒服的,至於美感就留到以後再說吧。
紅子上半身比較不耐吃繩,我在腰胯的地方綁得特別牢固,雙腳離地的那一刻,我也做得比以前果決,紅子曾經跟我說過,如果我在綁的過程透露出猶豫,或是不確定的感覺的話,她也非常容易被影響到,會產生不安。
繩會到了後半段,逐漸熱鬧起來,我心血來潮,想要來個小任務,訓練紅子的羞恥感。因為找不到理由,便栽贓她她偷吃麥當勞,紅子不服氣,說是我慫恿她去吃的,我說沒辦法,吃了就是吃了,違反家規是不能寬容的。
於是,任務的內容是,我要她在大家面前,爬到Maya身邊,跪下來,向她說明違反家規的原因,並且主動趴下,屁股翹高,請求Maya的懲罰。
我問紅子對於自己的錯誤,應該要被懲罰幾下?紅子告訴我打二十下,於是Maya開始執行,然而她要打的不是紅子的屁股,而是腳底板,才揮了沒幾下,紅子就暴哭了,中間有幾下還發出了慘叫。
是因為這樣…所以紅子要離開我嗎…可是…事後問她,她也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
我們離開繩會後,原本要跟母親一起吃海產,但因為雨下的很大,決定先回家再說,回到家,又懶得出門,叫披薩來吃,為了怕份量不夠,點了一個大批薩加拼盤,服務人員說一個小時才會到。「未免太久了吧!」決定親自去拿,出門前,母親說既然要出去,不如剛剛就出去吃好了嘛。
我們紅子撐著傘,穿過馬路,經過捷運站,走過濕漉漉街道,走進商店把披薩拿回家。由於傘很小,也可能是紅子的撐傘技巧太差,兩手端著披薩的我,右半邊被雨淋的全濕,不時的跟紅子鬥嘴,我不記得當時有什麼爭執,事實上氣氛還滿甜蜜的。
那天夜晚,我們一起洗澡,我躺在她的旁邊,調了鬧鐘,她得在五點起床,四十分鐘的盥洗、換穿衣服,走到家裡旁邊的捷運站搭第一班捷運,到了車站,她得全力衝刺,才能趕上第一班的高鐵,然後,我會一如往常的在目送她離開後,搭捷運回家繼續睡覺。
現在,客運到達台中了,先停在朝馬站、科學博物館,最後會停在宮原眼科。
平常的時候,紅子會坐在宮原眼科前的花圃,一邊滑手機,一邊東張西望。我下車後,躲在不被她發現的角落,將手機螢幕對準她,按下快門,再從臉書訊息傳送給她,這感覺像是在玩寶可夢,補獲什麼寵物似的。她收到訊息後,從照片知道我的方位,然後她會發現我,我們會熱情的擁抱。
這是習慣。
當然,她現在不會在宮原眼科那裡,她也不會載我回家,畢竟沒有任何可以聯絡彼此的方式啊。
此刻的心情是被背叛,還是被拋棄,都無所謂了。
我只知道我要去找她,我現在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