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星期三的寂零

I am not Here

「下午你說的那些話讓人很興奮」
「哪些話?」
「好女孩。」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個說法非常虛幻。那個下午是一次身體幾近被掏空的,徹底的歡愛。離開那個房間以前,有某種靈感伏擊了他,那時我正委頓在棕色柔軟的地毯上,他抽下了聰明球上的緞帶,那條緞帶是他綁在安全索上增添情趣的道具,然後他把那條緞帶圍在我的脖子上。

他像是看著自己的水彩畫,或是黑白影像一樣看著我,然後看看鏡子。

鏡子裡是他所見的風景。我的身體並不美麗,但那條鮮紅的緞帶無疑是煽情的,像是喉嚨因為什麼而斷開的樣子,像是個禮物。他擁抱著我,他的手掌向我的喉嚨伸來——不是撫摸我,而是撫摸那條緞帶。我感到絲絲的顫慄。

「很適合你,」他微笑著說。

我承認這是個很有創意的作法。絲的質地裡懷有一種沒有緣由的陰性,少女性,既不同於皮革與菸草所暗示的年齡質地(一股混濁而刺激的薰香),也不同於金屬所象徵的定靜與決絕。

他是個戀父的人,存在於他和父親之間的那一股緻密的理解,可謂神秘的,如果是膚淺的情人,想必會毫無道理的嫉妒他的父親吧;而我痛恨我的父親,可我擺脫不了他,那聯繫又不可不謂神秘的,在我眼裡那簡直超越血緣。

有時候他會凝視著我,在他俯身往我的下體遁去時,他總是凝視著我。

「我用你的眼睛照鏡子,」他這樣說。我總是不可克制的揪緊他的頭髮,自己也可以感覺到臉頰上的燒灼感,而他總是不厭其煩的提醒我,你臉紅了,「語言在社會體之上投下了一束束的真實」,大學時讀過的書的話一句句零碎的倒飛而過,彷彿藉著語言,他便可以捕縛我的,情人的身體,然後將那製成屬於他的身體一般。

「GOOD GIRL,」我的雙手迷亂的將他的頭髮撥了個散。幸福,簡直就如那撐得極大的,虛幻的薄膜之上的一層斑斕油彩。幸福是表面,而從那虛幻性的裏面,我感覺到了一股陽性被注滿的豐盈。

可是這是矛盾的不是嗎?

他曾說,無論他的身體是多麼的易染、敏感,我都不准對他說,狗,一類的話。那會令他深深的受傷,感到被污辱、輕蔑。他最喜歡狗。他常常說起,小時候養的台灣犬的事。那是一條聰明卻屢屢感到寂寞,渴望玩樂的狗兒。他記得狗兒不聽話的時候,父親總是用一種神秘的威嚴約束著那條狗,「GOOD」,一個口令表示一道命令即將展開的張力,而狗兒聽話的時候,他的父親便會如此稱讚那條狗兒:GOOD DOG。

每次他潛到我的身體底下時,我都會這樣說:GOOD GIRL。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我想,我心裡某一面畢竟是內疚的吧。「重要的不是誰是主體,而是我們如何漸漸成為一個主體,某種主體」,友人是這樣為我解釋傅柯的。我的身體的某一部份膨脹起來,然後被另一個人放入口中,假如有人見到這樣的事,我想沒有任何產生誤解的空間吧。為我口交的他無疑是興奮的,是開心的,也許甚至是充實的;可是我呢,那一樣令我無法自拔的東西是什麼?是他,是他才令我真正體會到了,自己的性別。然而,我也不覺得僅僅是這樣,便必然「再生產」了什麼。

他和我可以是男同性戀者。
他和我可以是拒絕稱謂被性化的女同性戀者。

他和我可以是異性戀者。

而異性戀男子,可以顛覆嗎?

她的眼淚、她的腳踝

  「你記不記得戀人腳踝的形狀?」有一次B這樣問我。我想一想,覺得很難坦然的說自己不記得了。記憶是被遺忘者的德行,我們這一類人,每當凝視戀人的身體,其實就是隔著現在,凝視遠方,凝視時光中的戀人。我記得戀人的指踵、腳背的靜脈與膚觸,記得戀人甲片的形狀與足趾的微曲,但是腳踝……請原諒我,我曾撫摸過,但我不曾記得。

  日本有一個女作家寫了一本書,每一個片段都記載著戀人身體的一個符號:頭髮、陰莖、嘴唇、手指,她是個細膩的人。她也寫了腳(男人的腳、嬰兒在腹中抽踢的腳),但如此細膩的人,沒有替腳踝另立一章。

  腳踝。阿基里斯之傷。什麼也買不起的貧窮男女半夜在生鮮超市遊蕩,手推車之下最脆弱的一處。你記不記得,戀人脆弱的形狀?

  K說過一句話,有一陣子我是深深認同的:愛就是彼此共有另一半的脆弱。如果對戀人的脆弱與殘缺視而不見,那也就不是戀人了。初初交往的時候,L是會自殘的;隨著時間經過,漸漸少看見她自殘了,那時我竟誤以為她是「好了」。

  有一陣子H的人生是那麼吸引著我,她是我不起眼的憂鬱茉莉,想要吸噬她的眼淚,大概是我最傲慢自大的嚐試之一。後來那一陣子結束了。兩年後,H找了我但沒說什麼。我也成為了她的眼淚,也成為了眾多躲避她、傷害她的人之一。

大概沒有不覺得女人的脆弱煽情的男人吧,但認真親吻、按摩女人腳踝的男人,也許只剩下1994年,大螢幕上的金城武。H是不一樣的,每次見到H的唇弧,總在我心中引起一股奇異而齷齪的欲望,很久以後我才懂得自己為何會受那吸引,說出一堆更荒謬的話而不自知。

  如果脆弱是你的聖殤,謊言就是蒙受異教徒褻玩的祭品,他們的酒與笑。工作的人不能有脆弱,只能有深夜喝不完的烈酒。疲憊有多少,脆弱就有多少,但是工作的人從來不說。對成人而言,脆弱首先是不被他人欲望的,因此是禁忌的,然後是私密的,就如性行為一樣,因此人極易對脆弱產生認同感。有時候,對某些人而言,見到戀人的脆弱而勃起潮湧,就意味著當時只能見到他或她的性別————然後色欲化的脆弱就是他人所欲望的。精衛填海的驕傲莫過於是,可惜自命善於溫柔的人總是低估了千年。

LOVE AND TOUCH AND DEATH REWIND

  愛,你會得到它的,女孩。

純真離開了它的房間,但我們還在,縱使我們被無所不在的陽光割得遍體鱗傷,每一個小孩最後都會離開黑夜的羊水,戴上眼鏡,鼓起肌肉。那是份辛勞的工作吧,像微笑著聆聽走音的小提琴,承受他人的輕蔑和寫出些什麼東西。每道屬於你的陽光的故事,都會冷卻,滾燙的玻璃將要扭曲成天鵝的頸子,不會燙傷任何人的模樣,而我不是在說什麼無可奈何的衰敗,FUCK THAT,女孩,你會得到它的,會有某個人願意打開它的耳朵與靈魂的。

愛,你會得到它的,女孩。

你會有很多時間去討厭一隻貓的,一隻完全屬於你的貓。我不曾擁有過這樣的貓,我也不曾想像過,有一天我最愛的書被一隻完全屬於我的貓抓爛的時候,我和它會是什麼樣的關係。寬恕像是一座車子那麼大的黃銅鎖,我能強壯到足以舉起寬恕嗎?寬恕是多麼冰冷,但那不會讓我們走向自焚,照亮別人的對嗎。某一天當這世界令你憤怒得想燒了房子,燒了所有你曾經鍾愛萬分的書本的時候,你會聽見貓兒飢餓的嬌聲。我希望某個人現在就可以給你一個貓罐頭,將來你想放火的時候,打開它,你會回憶起一些塵封的祝福。不會全是傷害的。

愛,你會得到它的,女孩。

會有某個人愛你的身體就像愛一座森林那樣,他會在森林裡呼吸,會用生長般的速度,用他佈滿傷痕的手指,撫摸你靈魂裡的每一道年輪。別害怕,他會說,笨拙的散步和醜陋的瘢痕,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我願意花費我的時間,清理你一地凋零的落葉與果實,他會說,見到我來了,你願意為我起風嗎?你的理智令我害怕,像是森林裡的冰涼的小河,裡面滿是水蛭。別害怕我,別害怕我的陰莖,他說,但也請別割下它,拋進河裡。和我一起做日光浴,我會讓所有的河畔的人見到你的美。

愛,你會得到它的,女孩。

所有的自棄、所有的傷害最終都可以用一首歌燒得熔化。它們會滾入金黃的鐵汁裡,變成美麗的樣子,變成一匹鬃毛鬣鬣的奔馬,哪兒也不會去的。愛你的人會和你在這匹奔馬的雕像下互相擁抱,甜蜜的一同發狂,她將會充滿愛意的啃咬著你的頸項,用朗讀的速度咬囁你圓潤的指節。她會用手指沾上你的愛液,嗅吸你的氣味,最後用愛液為那匹奔馬畫上一顆你忘了鑄煉的眼淚。那個女人會用繩子捆綁住你的身體,為你編造命運,你的高潮將像最後一首歌那樣長,所有用他們的一生來傷害你的人在歌曲靜止的時候都將感覺徒勞。

傷害,它有一天會發黃風化的,老小姐。

有一天你會老到,足以用慵懶面對這一切的。一個女人會活得比她的貓還長久,比她的男人還長久,那時候,你一天也許得睡上十幾個小時。所有的詩經歷了一場人生的遠行之後都會搭乘著明信片回到你的信箱,「還是你最好」,所有的詩都是這樣寫的。如果那時你正被擁抱,想把它們拒諸門外的話,只要別理郵差先生就可以了。生存在這個國家,是自由的對吧?是想和哪個漂亮小夥子熱烈的擁抱一場都沒問題的對吧?老女人也一樣的對吧?

「就像一朵花無從選擇自己的顏色,我們也無從為自己的天性將要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而負責。了解這點你就自由了,而變成一個大人,就是變得自由。」

——《慾謀》,朴贊郁

噢,我們總是有個選擇的。我們總是有一把左輪的。

對每一個流血的人都如此。

《RE: 沒有痣的女巫——不斷上路的逆子》

  假如JK知道我與男人親吻了,他會怎麼樣?這是個永遠也無法得知答案的問題,但我不相信對他來說我是無性的,怪異的是,我從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我的
性。寬容嗎?禁止嗎?羞恥嗎?仔細的回想起來,也許我的性生活還在找尋答案的階段,前幾年我以為我找到了:「性慾是空到覺得滿;情慾是滿到覺得空」,但現在想來那是何其自私,也何其唯心的慾念觀,像是一個泡沫般沒有他者置足之處,連愛的觸撫都禁受不起。「愛所不能治療的傷口,是不存在的」,有時候
我會想,也許現在的我缺少的,是由愛所造成的傷口。

「有一件事情我要警告你,電腦裡面有很多那種黃色的網站,你不準給我去上,不然我就打你,我告訴你」
(什麼!?原來網路上有這種東西?我今天才知道!YEAPEE!)

在JK為我的第一部電腦裝上網路的那個下午,我有了此生第一個美好的自慰經驗,成為了一個色情小說寫作者的很多年後,我依然感受到JK對我所說的話,是如何偶然的影響了我的一生。原來該是禁制的話,反而成為了我的啟蒙。對JK是否有愛,這是個我無從說出口的問題,在JK短暫的一生眼中,我一直以來是個逆子吧。

「到底我要怎麼做你才願意接受我的紀律,我已經很朋友式了啊」
「你還是不懂,朋友的意思就是不存在紀律」
「怎麼能不存在紀律呢,不存在紀律,父子關係怎麼維持」
「所以你永遠只能和一個人當父子,而不能像朋友一般的尊重他」

許多年以後,我在高速公路上接著iPod,重播Pixie的《Where is My Mind》,我忘記了自己是否想起了JK,深夜兜風是Y的最愛,也是JK少數願意和我一起
做的事情之一。那個時候,JK已經燒成灰了。他從來沒有問我是否願意回去見他最後一面,我也沒有說。我想起了在那場有關父子與朋友的爭辯,小時候的我還滿基進的嘛,想起那無疾而終的沉默,他有一陣子不認我,但他後來後悔了。

和許多男孩子不一樣,我最愛的童話故事一直是《小美人魚》,原因無他,那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接觸的悲劇故事,第一個以悲劇性深深觸動著我的故事。

「下次見到你媽媽的時候,我要你擁抱他,開口說你愛他,而且我要你答應
我,叫你們華人那種不能開口說愛的習俗去吃大便吧」
「你說得對,我答應你,我會的」
「GOOD。」

離開JK後,DC是最接近我心中對「父親」典型的人,唯有他敢於傷害我。假如他們最終有結婚的話,我願意領受他的姓氏,Calhoun,細細的木頭。最終這個多話的人並未成為我的父親,但我記得他。

「我愛你」,每次當我說出這句陌生的話的時候,我感受到一個文明的重量落在我的肩膀上。

有一次我和HJ圍著同一張桌子坐著,談著我們各自的故事,談到他的父親,母親,與家族的觀念。HJ是一個不明白愛的人,對於不幸他卻知之甚詳,遇到愛的時候,他是那麼的手足無措,唯有拋出他唯一了解的事物,他才有能力認識世界令他不甚熟悉的一面。他是個工人。我們最後談起為什麼我不回去見JK最後一面的事,我說,JK對我不好,更重要的是JK對我媽也不好,他曾經是有選擇的。而HJ卻不相信,他不斷逼問起我母親是否遵守家法的每一種細節。

「也許你爸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
「女人不需要買書,以現代的價值觀來看是很糟的」
「但你爸的時代並沒有那麼糟」
「假如家裡本身就有這樣的規矩,那嫁過去的人卻沒有辦法為你爸多想一想」
「你爸心裡就不痛苦嗎?」
「也許你爸真的需要那筆錢」

「你知道,我覺得你並不在意我和我母親的觀點」
「你的問題都在為我父親的觀點平反,都在描述他的痛苦」
「事實就是你根本不願意讓我母親的立場有發言的機會」
「好像是我父親是個不會犯錯的人,犯錯必然也只是我們的誤讀那樣」

那天晚上我們聊得很晚,坐上HJ的車的時候,我非常疲倦。我們一言不發的從忠孝西路騎到了忠孝東路五段。HJ很嚴肅地告訴我,他覺得我有一個身為兒子的義務,我安靜的聽著,HJ一邊抽菸一邊在風中說,我覺得無論如何,你有義務每年回去為你爸爸上一柱香,一炷香就是你做他的子女最起碼的義務了,有了香火,你才不會令你爸爸感到羞愧。那一刻我十分沉默,在空洞的大樓樓宇之間徘徊的引擎聲,與我心中那種放浪的意思不斷迴響。在呼嘯而過的時間裡,我什麼也沒有說。

有一次我在深夜中醒來,聽見曖昧而隱匿的纏綿聲。電視的淡藍光芒照著我們雜亂的房間,地上佈滿了我承裝年輕精液的塑膠袋。JK坐在電視機前像個孩子,看著男女交歡的色情電影。多年後我回想起來我確信JK在我母親離異之後便不曾愛過任何人。他反覆地看了40幾分鐘,那是我第一次得知色情電影這樣的玩意,他一直投入的自慰著,渾然沒有發現已經醒來的我,而我什麼也沒有說。最後看夠了,我咳嗽了一聲。JK驚慌地將畫面切到另個頻道,世界盃足球賽。我問他為什麼不睡覺,吵到我了,在看足球嗎,他說對啊他在看足球(明明他就是不看足球的啊……)

「當一個人受傷的時候,其他人也是受傷的。要記得相愛」

RE: 遺忘幼年嬉戲之必要

  「保有最初的純真」,一個令人甜蜜又心碎的神話,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麼,人要負擔多大的代價才能實踐這樣的事,純真像是製作電影,想要純真常在,
製作期間拍得越長,代價便越昂貴。我不相信原點的不變,也不願相信虛無的勝利,能相信的,是不是只剩下必然破滅的進步?A一直以來是個純真的人,為了純真常在,他負擔的代價極為高昂,他名副其實的是強行生活在童年裡的一個人。偶然想起他的時候還是會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他,很想知道他的回答是什麼,但想起那不堪的最後一次,我仍是沒有去問候他。

  偶然也會想是什麼造就了我如今對性的態度,幼年的我,就是一個會為了性而傷害別人的人,而我總是逃過懲罰,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談得上陰影的事了。

  她在發洩那些不合宜的情欲的時候,之於我就像某種過剩的澆灌,有時某種尖銳的情緒會堵在胸口,想要刺穿螢幕、刺傷那個人。有時候深夜裡那股說不出的窒悶像是二手菸陰鬱的氣味一樣纏繞著我,於是我說,你要往另一個方向想,直視你的內心,約束你的直覺,第一個感覺往往是錯的。

  我對她的第一個感覺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那現在呢?

  讀笛安的《西決》是件教我刺痛的事。我不清楚對一個男人而言,理智和窩囊的區別,是否只在面對權力的時候才能顯現出來。我們這一代人喜歡說,權力即是政治,政治即是生活,那麼救贖是什麼呢?遺忘嗎?理智嗎?愛嗎?

  「愛是最精良的社會控制」,某一晚B的怒火來得不可理喻,我們在街道上荒謬的手舞足蹈,B笑了但他不肯放過我,也不肯讓那無名的陰鬱放過自己。我牽著他的手,試著摩挲給他一些溫暖,但是那莫名的憤怒無可救藥。我很抱歉,我說。過了幾天,B向我道歉,他說,在他失控時我想陪伴他,使他能深深的感到自己被我所愛。我想起法斯賓達的名言,想起一個殺手和一個不知所謂的女人在大賣場推著空車逛來逛去,想起要毆打個什麼女人的欲望,想起母親問我的問題。理智是否就是自願的剃掉頭髮、戴上手錶、愛上某個不相關的人呢?

  漸漸明白為什麼A總是那麼憤怒,那種唯有打斷骨骼的聲音才能平息的憤怒,那樣才能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人。當我要求他別那麼荒謬的時候,我其實是在最深的地方傷害他。每一次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每一次我要求自己不能在這一刻倒下的時候,我都站在讓他們最孤獨的地方,用著最孤獨的方式與他們對話,而那種孤獨,毫無疑問是技巧性的。

  以前我是那麼的喜歡她們憂傷、憤怒、驕傲、頹廢、粗魯甚至自憐自殘的一面,那裏頭有一種稀缺的美,一種面對毀滅卻無動於衷的罪惡。我想觸碰她們的臉頰,她們的人格深處,她們那個彆扭的地方,她們的殘疾,但除了治好她們以外,我沒有別的幻想。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遺忘了什麼才得以生存至今。創傷並不那麼可怕,更可怕更不可饒恕的是混淆,也許從未面對內心的人其實是我,我總是辯證性的使用各種技巧、分解概念、狡猾的讓創傷沉默下去,讓不合時宜的感情和欲望一起沉默下去,以便過一個「正常」、「溫和」的生活。保有最初的純真,但假如純真有時候其實是一種罪惡呢?一種缺乏自覺呢?

  我一位很好的朋友某一次在FACEBOOK上發了文,他說,唯有當我們意識到愛其實沒有辦法解決任何問題的時候,才有面對現實的可能性。曾經我認為這句話毀滅了一個信仰,現在我承認,在某個時候,這句話是極為真確的。

Manners Maketh Men————金牌特務片中的性別氣質建構

  《金牌特務》是部掌握了時代(或者說,市場)的電影,在觀賞的樂趣和對市場的掌握上,這部電影也許不下於昆老的《Pulp Fiction》(附帶一提,我也很好奇昆老對這部電影的評價)。這部電影擅長將各種老梗、刻板印象各種符號化為玩弄的對象、再生產的機制,其中當然包括性別、階級,誠如哈利哈特所說:禮儀成就男人、一個紳士不在乎他的出身(當然,是階級)。

這或許也是第一次,性別的流動性以一種最簡單、最常識的詞彙被表現出來。《金》片中的男性描述並建構自我認同的方式,不再是將生理的特徵內化和絕對化,取而代之的,被內化的是一套語言、一套服裝、一套規則:一座符號系統。

「Manners Maketh Men」,這句話在現實生活中的版本正是「Manners Maketh Women」:當個好女孩、別讓家族蒙羞、穿著打扮美麗高雅、以及別有太多的性經驗,而且也唯有認同了這套符號的人,才可能被認作「正常人」。《金》片中建構男性特質的方式,和過去社會用以建構女性典型的方式其實沒有區別。換句話說,歷史上用以描述女人的偏狹方式,在《金》片中也用來塑造偏狹的男人,並且具有相同的社會功能:將一名男性由工作階級出身的小混混,轉變為一個具有名門氣質的「紳士」。也唯有當一個人學會了合宜的舉止(換言之,成功表演出階級的或性別的符號)的時候,才會是一位「男人」。

或許性別在《金》片中的流動性,正是本片一再上演父親死亡的意象的緣故,一個故事由父親的死亡展開,而由另一位父親的倒地(象徵上的死亡)結束。在《金》片中,藉由交換女性來確立性別的古典機制所佔據的地位,並不比藉由父親之死所交換的更多。加拉哈德,正是一位帶有父親歷史、以及舊世代(現代?)經濟和文化資本的角色。相對於網路一夕致富,缺乏歷史傳承與文化底蘊之後現代富豪,所謂「紳士」即是布爾喬亞階級,是前現代社會挾地產而模仿貴族以圖政治權力之人,是具有家產與文化底蘊(所謂「老錢」)之人。正是他所象徵的一切,使他的死亡產生了龐大的故事動能,使那股「男子性」的傳承顯得合情合理————合理到沒有任何觀眾對一位小混混在脫下板裝、換上西裝後,典雅含蓄的英文便能琅琅上口產生質疑。

所謂的男子性並不是與生俱來,而是藉由父親之死來進行伊底帕斯式的強化,具有父性的角色每一次的死亡,都是男子氣概又一次的建構、重生與強化。本片一位與伊格西對照的反派,正是一位永遠無法離開父親庇蔭獨立的Kingsman選拔者。所謂「父親」在這套父系的經濟體系內,就像是不斷被交易出去的貨幣一般,而每一次的弒父,都將為伊格西帶來一些更接近「紳士」、「MEN」的符號————西裝、槍械、機關道具、和女人。

「西裝是現代的盔甲,而一位紳士就是現代的騎士」,誠如加拉哈德所言,但一位騎士在現代不斷被強調需要熟習的禮節,似乎在本片中也只剩下對時尚單品的掌握。「牛津鞋不是雕花鞋」,這句暗號不斷被畫面強調,而具體的訓練如跑步、操作槍械、接受軍事訓練的規訓細節反而被省略。在金士曼裁縫室的更衣室中加拉哈德一再催促伊格西試穿牛津鞋,彷彿穿上了西裝、掌握了談吐比觸摸武器更加重要————事實上西裝和鞋履也是需要被內化的符碼。

Queer Joy At the Corner of the Street

1.
  「把裙子穿好,我們去街上走走。」

2.
  至今我仍不知道是我控制著她,還是她控制著我。不管怎麼樣,這時相信與欲望相反的一端顯得比較好。在撕開一切之前,必須洗個澡、脫好襯衫、折好,連她委地的衣物也是,在你走向玻璃紙上的糖果之前,這並不煞風景。她懂得等待,她懂得欣賞這種等待,在我心中她是個好女人,儘管她並不相信。

  她站在房間的中央回眸看我,臉孔和身體都帶有一點僵硬,我想是因為她並不習慣這樣的姿勢、這樣的穿著。她什麼也沒說,我永難撫平的翻騰便將我帶到她的背後,我控制著我的腳,但我的腳並不是自由的,我靜靜看著那些她看不見的東西,她是這麼的美。

  「把西裝拿給我,」她叫我。

  我讓手離開了她渾圓的臀,那非常不容易,我將墨藍色的西裝披在她身上,她總是說,男裝沒有腰線,對她並不適合;但是她的乳房曲線,在不大合身的西裝翻領的烘托之下,總是得到特別的強調,那原是男性用以強調胸肌的設計,原該是領帶的位置被她的乳溝佔據,格外的令人窒息。

  「和你的短裙非常搭配,」我對她耳語,輕輕拍打她的屁股。

3.
  「想要幹我的話,就到樓下去把我要的東西給買上來,」她說的話並不容拒絕,二十分鐘前,我從泥濘的愛撫中抽身。那並不是毫無危險的,我需要冷靜我的情緒,特別是在這樣的夜晚,欲望隨時有可能走火變成災難。當我試著發動些什麼情感的時候她正忙著玩她的iPad,當我意興闌珊的時候身體的哪部份又不小心拐到了她,某種火藥味隱約的傳來。這是狹小的旅館,原該充滿很大的可能性,隔壁房間喧嘩的肉響、忘情的呻吟聲傳來,我覺得挫折,而她覺得無趣。

  「為什麼,今晚就只有這樣了嗎?」她半挑釁的質問著我。
  「親愛的我並不想這樣,但你剛剛看起來並不想的樣子」
  「要不要試試看?」

  下一秒,我閉眼欺身上前,心裡充滿了整治她的惡意,我擔憂那過度的熱情要從親吻中漫溢出來。

4.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隱藏著某種熾熱、不認輸的意思,隱藏在她一貫的看起來無所謂又有些輕卑的態度之下。我沒有回頭的走在前面,她的腳步聲踏在我的心弦之上,我非常緊張,我為她拉開了大門,櫃台的老舊電視機中傳來呆板嘈雜的新聞播報,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著我而踏出大門,我的視覺中殘留著她臉上的潮紅。

  夜晚很靜,皮鞋的鞋根在柏油路上踏出單薄的聲音,她勾著我的手臂,我們裝模作樣的用紳士淑女的步態在街上繞來繞去,彼此都知道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她的短裙裡面什麼也沒穿。

  我看著她,她是緊張的,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將要把手伸進她的裙子裡去。我停下腳步,除了我的眼睛她看不見其他東西了,但一位神情苦悶、夜不安枕的老人此時拉開騎樓鐵門。

  我們裝作不在乎的繼續向前走,老人以一種打量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們。路燈照出一條小巷,我停下腳步,歪了歪頭,以肢體語言問她是否願意和我一起進去,她遲疑了。

  然後她進去了。

  在狹窄的羊腸小巷之間,我們疾行了一會兒然後瞬間停下,步行激起的喘息尚未靜下,「…要在這邊嗎」她的話尚未說完,我捧著她的臉然後吻下,她裝模作樣掙扎幾下…機車由遠至近的引擎聲空洞的迴響起又行至遠方…我從她的裙下抽回手指,她顫抖了幾下,我將濕漉的手指湊近她的嘴邊,她帶著奇異的眼神慢慢吃掉了我手上殘餘的體液。

  我們繼續走著。時有人與我們擦身而過,時時需要壓抑著想啃食她柔軟無依的嘴唇的衝動,她也挽著我,時而用她豐盈著某種情欲的眼神看我……那是一種奇異而致命的誘惑。

  我們在便利商店外的小巷停下,我們都需要小事休息,外面其實就是大街,零星的往來著外出買宵夜的人,日光燈照射著小巷的牆壁,我鬆開了她的手,她不解的看著我,接著要做的事情我是緊張的,萬一她不接受,也許會很難堪,但我有一種預感,她會接受的。

  我靠在小巷的牆上,解開牛仔褲的拉鍊,露出了陰莖的一部分。

  將下體裸露出來我是緊張的,能想像作為一個女人的緊張,她僵硬的看著我,我猜她也沒有想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我也敢提出這樣的要求,幾秒鐘前才有人經過但現在正是個好時機,沒有機車的聲音,便利商店是安靜的,沒有行人,規則則是我們以前就曾經說好過的。

  她有些遲疑,正在我的預料之中,一股狠惡之氣在我心中膨脹起來,我神色不善的向下體瞟了一眼,給了她一個眼神,那個眼神是一個讓她過來替我舔的命令。

  「如果你敢的話就舔,只有一下也可以,」上次討論的時候我是這麼說的,她說她會考慮看看,現在就讓我看看她考慮的結果了。

  幸運的是她並沒有讓我失望。

5.
  「把裙子掀起來,」在回房間的時候,開門前的最後一秒,我給了她最後的命令。她用一種無機質的眼神盯著我,那種想像著自己看著垃圾的眼神其實是會令她興奮的吧,那是常常在一些日本官能攝影師的作品上見到的複雜鬱結的眼神,老實說,事後想起來那比她的下體還要催情得多。

  在沒有攝影機的地方,她面無表情的掀起短裙,失焦的雙眼看著我的樣子,臉色帶有蘋果的潮紅。

  「我濕透了…」

  在我們徹底遺忘自己的身份和名字,齊齊沉入泥濘混沌的世界前,這是她對我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這場遊戲中我並不知道最後是誰佔了上風,沒有她就沒有我,多年以前,我的好朋友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是個理所當然、過度陳腐的概念,直到現在,當我開始了解那雙邊的辯證性的時候,我終於也為他念念不忘、虛言如蜂群的執戀所迷…

RE: 那一年的欺瞞

  有一晚偏惆悵的對我說,不要隨便和一個不幸的女人談結婚、未來一類的字眼,她什麼都會當真。我忘了那晚我是怎麼回應的了,只是想起了,那一陣心頭無從打發的悶礙。

那真是寂寞至亂的幾年啊,L離開了,我仍失態而無以自處,除了夜夜緊捉著一把聲音沒有任何可以安放之處,但90%的時間裡,我不會得到那一把聲音,那個時代,只是iPhone剛剛流行的那幾年。在90%的時間裡,能賴以驅散死寂的只有反覆播放《霧港水手》、《重慶森林》,聽累了就玩PERSONA 3。H便是在那一晚晚裡與我相濡以沫的一個迷失的靈魂。

90%的時候H對我說大大小小的謊,而我只對H說了一個。

追求H這件事多少換來了好友R的鄙夷,鄙夷我口口聲聲忘不了的愛容易的便對一點點的性衝動潰敗。我是一個濫情的人,容易過度意識到另一個人屬於性別的吸引力,在我們這個世界誰不如此呢。那個時候H有一個得不到的情人、偏有一個得不到的情人,我和A寫著永遠無法寄給永遠的信……無論雅俗到頭來都是同一件事。

H有一個混濁的靈魂,現在想來,那是他最吸引我的地方。吸引我只是因為那個混濁的靈魂象徵我貧乏的經驗所能定義的一切墮落。他是我一切喜歡的相反,但那時候我深信我的未來不可能會更糟了(我大錯特錯),我想要愛,我想要將那無依的熱情全部埋葬,而我以為我會有一個墓園,至少是可笑而平凡的,到頭來我還是審判了他。H幹了一個又一個玩伴,玩伴這個詞就是他教我的,他說除了愛,他什麼也幹不了,什麼工作也給辭退,然後他就像一部壞掉的收音機唱著同樣的歌那樣說著同樣的事。把他修好,這件事讓人滿漲著奇異的欲望,幾乎和某些男人迷戀於把他弄壞一樣。但我失敗了,一部分的原因是H是個怪咖,而另一部份則是因為我是個混球。

依稀是H去和哪個人痛快幹過的某一晚,我不知道趁著什麼便對他說,假如等我離開現在這個地方了,而那時我倆都仍單身的話便結婚吧,一類的話,也許說得精彩吧。H不置可否,大約覺得我只是喝醉了,然而當他開始對我變得溫柔的時候,我知道某些東西悄悄改變了。

然而在另一個可悲的世界,什麼也沒改變,H照樣幹他的男伴,我照樣聽著墨鏡王的電影,我們倆照樣感到無趣。有時候我毫不掩飾對H的嫉妒和對他的欲望,以至他也覺得困擾的程度,畢竟我根本不是他在意的那類型啊。

後來是怎麼散了的我也不記得了。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我並沒有和H說,到了台灣之後,我便追求了其他女人。MSN也收掉了,除了寫過給H的一些零散、怪異、莫名其妙而充滿性的隱喻的故事以外,死無對證。後來H在臉書上找了我,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問我要不要一起玩UL,他可以教我怎麼玩,而他以前是從不會這樣對待我的,也是那個時候想,我可能對他犯了錯。

後來的那一晚,偏幽幽的說起她的失落,從偏的口中說出來卻命運暗合,像是H的人生寫照一般,喚醒我對H的回憶。在那不堪說出口的迷亂青春之中,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軟弱的,受到蠱惑的人。然而我卻不知道一個無意的諾言反而玩笑般切進了一個放浪女子的宿命……那一刻我相信我的謊言已經會是他眾多傷害的一頁,已經不可能談什麼原諒或和解,我開始相信某些致死的誘惑比如婚姻,比如讓我們變得更好,有時候是很卑劣的存在著的。

RE: 不淨

  宮殿,多麼古老、華美、隱喻賦予能動的暗示,如果可以賦予自己的心象一個空間的比喻,我會說是超級百貨公司,海瑟迷失的地方。那是一個自戀的場所,因此鏡子只會被擺在最能讓人自卑的地方,和其他攬鏡自照的人共用,或是在封閉孤立的更衣室(充滿了監獄囚室或獸欄之類的流水線意象)裡。假如時裝是種自慰,時裝的狂歡者則可以分作兩種:公然猥褻的,和挾帶猥褻走進私密之處的。

想像一下百貨公司在核災後空無一人,頹唐卻仍然屹立的模樣,也許你會不情願的承認那是我們唯一真的用心建築的文明(而不是古蹟或性工作跡地遺址),海瑟在焦黑、牆壁出癌滲血的百貨公司裡孤寂的疾行,一兩隻皮膚潰爛的犬隻對她低嘯著,不時在走道轉角從背後追上再猛烈攻擊…

許多人曾說我是陰性的,當時我皆不以為意,但是現在想想,其實我從不是戀父的。

逐漸在詩意的層次上喪失了對L的性慾之時,在另一面,我也感受到暴力對自己的召喚正在逐漸變強,就像是一筆龐大的金額被一小筆一小筆的劃撥進陌生的銀行帳號一般……那是一種宗教,而人們迷信暴力萬能的程度並不下於對猥褻的迷戀。B近來迷上勾引我動用蠻力,使出力氣強押著她的時候,自己體內某個齷齪的部分也從B那邊神秘而奇異的覺醒、獲得滿足。那是一片大霧迷濛的海,我望進去但沒有看見任何臉孔。百貨公司的鏡子,現世的魔鏡裡,沒有任何一個照鏡的人有自己的臉孔,全部都是光滑的、官能的。對布希亞來說,那是色情的一種:光滑、純潔、封閉的、不可穿透也無力言說,因而在那恐怖感的背面正是一種逼近「不淨」的怪異感受。原始的恐懼。

海瑟倉皇奔走,海瑟追念著父親,四處都是行走的腐肉、銳利的鐵絲、巨大的蟲蛭和牠們滴墜的膿血與精液,她在找一個房間,一個有小風琴樂曲和打字機的房間。

「…因她是假如那個體化、分異化若要發生,便必須預先排除的『非身體』、猶如無形無相汙穢的流體…」——《SEP》

為什麼呢?為什麼後來再也沒有辦法理解她們了?A說,那些說自己靈魂像個大叔的女孩從來不必面對性無能的頹唐;那些自稱具有少女心的男孩也從不必以飢餓削細大腿。某一天接到她的電話,她失去了平日的譏誚、俊挺與自持,哭嘯著說她是不是做錯了這件事、這件事、和那件事是不是,為何所有她愛的人最後都不再理她了。

「我覺得他說得對,只是他為了讓你聽懂而用了比較直白的語言,你必須得意識到,吸引你的其實不是男人而是陽性這回事,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也成為不了一個符號、一個象徵。」

在我喊出這段話的時候,我覺得海瑟彷彿也如此吶喊著。所有被遮掩在西裝、皮衣、割破牛仔褲、斜方肌,那些被遮掩在侵略的權杖之下的東西全都衝破了象徵之鎖,流出憤怒的白液。是的某種燦爛失色消潰了,但那並不是閹割。有時候振安、志勇他們會找我,我總是拒絕他們的呼喚,為了心安理得,為了安身立命而將我唯一經由互相毆打得到的友情隔絕在某個距離之外。L在九年前狠狠戳破了我為自己樹立的虛幻性,一種自我繁殖的陰/陽性,但是竟然是在那麼久以後,我才能認識到他的愛。假如象徵的陰性之於實在的陽性,只能在不淨之地持續放浪,那麼就給我一個吳爾芙的房間,給我一台喃喃自語的打字機,來看我的人會看見的,我按下打字機的「P」鍵,彷彿按下琴鍵的姿勢。

我會寫信給海瑟的,是時候該由她來撕掉那些信了。

莫名的

  認識了那麼多年,要說一直都沒有情欲是不可能的事——

怎麼說呢,一開始那恍如柳美里筆下欲望與鄙夷的混合體,你將最赤裸最刺眼的一面,無論是照片、或是價值觀,毫不留情的向我擲來(也許是刻意的?),令我很快的陷入沉默。一開始我確實如同許多人一般難以想像你的情欲世界,就像最近那個新聞,我也是那許多人之中的一份子,但是那個念頭令我發笑。

那天午後在沒什麼人的咖啡館,你坐在我對面,一開始是一如往常般,冗長的夾纏瞎扯。直到已經說得精疲力盡之後,你忽然變了一個眼神看我,空氣也變了一種質地。當然,那絕不是因為你對我抱有某種情欲的緣故,我相信那只是一種便宜的姿態,你很容易形成的那種樣子。無論如何我把手伸了出去,然後我繼續聽你說著。

我們說著那個男人,那個宛如惡戲般被巨流沖到你身邊的,那天你們倆隔著桌子也是如此的姿勢。你說到他的大手漫遊你臉龐耳畔而最後當然是張狂的伸進你的領口令你渾身震顫的時候,我其實也在壓抑同樣的念頭。

你說,如果那些男人是你的情欲史中的部部書文,那麼我就是那雙眼睛。一開始那之於我只是一種擴張官能的經驗與練習,你告訴了我一種種邊緣甚至是低
俗的、這社會不可想像的性的奇想與實踐。有時候我是鄙夷的,儘管你說感覺不出來。不去看見情欲的人常常用「黑暗」形容情欲,但是在你那明亮的情欲世界裡,我才是個瞎眼的盲人。

「我覺得你是個很難馴服的女人。」
「是嗎,好像曾經有個人也這麼說過,為什麼你們都這麼覺得?」
「…這就像是問為什麼鯨魚很難殺得死一樣」

有時候你是憤怒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有時候正常世界像個地獄而你反而像是個陽間的人,那個不合時宜出現的豎琴手。那些人看不見你的理所當然而你深深的受傷了。聆聽,就是學習著不踏傷你的腳趾,儘管我只是個盲人。我可以不去看見那些理所當然的污穢,撫摸著你的斷指,並且從那辨認出一段歷史。

而你的歷史就是一部變成海的歷史。

你有某種美人的冷峻,那很容易令人想起證券交易或是賭徒一類的獵殺衝動不過你是那些東西的相反。尋常的男人不可能輕易的了解你,那些無謂的伎倆對你沒有效果,賽局或是心理學的技術都沒有效果,只能調動總體的男性特質與你一決勝負。在永無止境的洄游中,你總是尋求著讓你的血染滿海面的人。

「我喜歡被獵殺的感覺,」你說。

那天後來,你去見了另一個讓你充滿悸動的男人。離開咖啡館以後我們不再有什麼身體的互動,只是我說了比平常還要多的話。也許你察覺了但也沒說什麼,在捷運上我們還是匆忙的聊著性方面的話題。有什麼也許也在我體內試著探求著出口,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我是矛盾的,希望能搞清楚些什麼,但其實有些感覺一旦寫出來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