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星期三的寂零

僵化

剩餘的。那感覺像是剩餘的,什麼。酒或披薩。不知道有沒有小蟲爬過的那種。某種本能的想拒絕的東西。某種拒斥感不那麼赤裸的隔著厚厚的什麼戳了你一下,在你身上某個柔軟的地方。觸碰的一切、交談的一切、愛著的一切,一切感覺都如此陌生。

有時候你會想,我在這裡,在這個地方做什麼。 繼續閱讀

長日將盡

坐上計程車的時候,有好一陣子我幾乎什麼也不能做,直到緊繃的理智逐漸鬆弛,某種音樂像是浮在眼淚的邊緣一般,有什麼隱約的感情像是要脹溢而出但沒有,吹薩克斯風的樂手很巧妙的控制著情感,幾乎是嘹亮的音色,我想起了幾年前剛剛開始喜歡小號的那時候,被小號寂寞的音色吸引著。這是一輛很棒的計程車,用我討厭的作家的話來說,是會在計程車上放門戶合唱團的那種,<!–more–>不過車上放的是某種不知名的爵士樂,也許是車主自己的吧。經受了一日之後,能搭乘這樣的計程車,不得不為那一股無言的承受心懷感激。

司機梳著油頭,我無法看清是否在微笑。我想他是一個能領略孤獨的人,我希望他是,也許他不和我談話的理由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音樂被打斷。是先注意到車裡的音樂,然後才注意到車裡的整潔,這已經足以證明車子的舒適,是那麼一點微小的不適感都完全不存在。音樂變了,一束燈火投進車廂而很快的移開,在深夜裡,司機依然穿著筆挺而潔白的襯衫,那幾乎是令人恐懼的,瑕疵或是軟弱之處彷彿已經全被克服。結帳的時候,我遞出了乘車券,司機迅速按了某處,紙筆彈了出來,整理得極為整齊。司機俐落的為我簽了字,幾乎像是個精英人士一般優美而俐落的動作、微笑。

有時候我會希望自己是那種情人。

B為我開門以後,又不勝疲憊的睡了。我獨自到浴室去洗了個澡,擦乾身體以後我坐在B的身旁,沒有辦法完全離開水聲的幻聽。我將手伸進棉被之中,B的身體發燙著,但沒有反應。我看著牆壁,四面牆中僅有一面是棗紅色的,在昏黃的燈光中顯得古舊,但突兀。我慢慢躺下,看著天花板,聽著B細細的鼾聲。B偶然地向我肩頭蹭了過來。一時之間幾乎不太確定,B究竟是睡著又或者是有意識的接近我。唯一能確知的只是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無疑地有一股力量,讓我難以親近,似乎任何搬弄、熨貼都會瞬間變質成可憎的狎玩。我看著她的睡臉,有些粗蠻的摁在枕頭裡,記憶中絕少有印象見到戀人的睡臉,特別是沒有見過L在我身邊能完全放鬆、忘卻自我般的睡相。B的腿蹭動了幾下,那放肆的睡姿一瞬間打開了我對身體的某種感受……使她顯得特別具有吸引力。她的意識消失了,不是死亡,而是懸而未決;某種撫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新的撫媚,一股基於純粹身體的相貌和姿態的缺憾而煥發出來的美。我幾乎從她的身體上感到一股無以與她的活力匹配的蒼老,一個對身體的無意識啟動了另一個對身體--因而是對自我的(錯誤)意識。我曲起手指去撫摸她的臉,她沒有清醒。「像死一般睡著的……」另一本小說的句子在我心中頓時浮起。

我走下床,床頭的桌上有B準備的食物,此刻早已失去了溫度,畢竟B一個人等了我許久。打開袋子,裡面有一串烤雞肉、一小碗油飯(我從小吃到大的一家)、以及杏鮑菇。B是記得我的喜好的,並安排了一個恰到好處的份量。我一口口吃著B留給我的食物,對著壁紙和檯燈的花紋。檯燈的燈罩帶有米色的紙質,我在上面碰了一下。B趴在我的身邊,半睡半醒的看著我吃下她替我準備的食物,一個模糊的盈滿了佔有慾與某種肉感的眼神,彷彿看著我正一口口吃下一部分的她自己,那真是一個讓人難以自拔的眼神。

我摟了她,她像是在惺忪之中又期盼著什麼般倚靠在我身上。我的手指在她的大腿上劃著各種文字、形狀,她沒有戴胸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一晚最後有些不歡而散,但無論如何,我記得開始之前那個親密的空氣。這一瞬間。

所思、所感、所惑 II

【所思】

厭煩似乎不能使我的生活更簡單了。想起所有被我拒絕的東西,除了孤獨,似乎不再有更好的答案。一些事情慢慢的重新回到我的生活裡,再次被我納入軌道,充滿了陌生的感觸,像是流落在外磨礪過的書物一般,所有的字眼都蒙上了他人的污漬與指紋。其他的事物全被挪移到痛苦的一處,以便安放這些找回來的事物。每一樣短暫的 繼續閱讀

RE:在那個叛逆的小房間裡

  那個小房間也許不存在了。

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L離開後,第一次為女孩子梳頭的經驗。那不能說是
印象特別深刻的,但就那麼忽然從回憶的深處,為了破裂而浮了上來。她是名付其實的一位亞麻色頭髮的女孩,行動帶著俐落男子氣的,眼神卻因為用藥過度而呈現一股恍惚的灰顫,那個眼神後來我才在一些被遺棄了許多次的女子身上見到。現在想來,那是最後一次了,此後我不曾再好好的幫誰打開過糾結的頭髮,我總是弄痛她們。

那一邊梳著頭髮,一邊能夠順利打開著胸懷的時間就這樣消失了。

離開了那麼多年以後,其實不曾再次回到那個小房間去。也許回去了反而不能順利打開什麼吧,除了回憶之外,那裡並沒有為我留下什麼思索的空間。偶爾為了憑弔而去的同類場所,因其相似又相違的氣氛,經過時每每聽見那嘈雜的聲音,混合著菸草和糖漿乾燥後揮發而出異味,總能觸發一股特別的盪漾。

電動娛樂場是我心中最帶有官能色彩之處。不喜歡電動娛樂這個屢蒙污名的稱呼,我總是以ARCADE為縮寫稱為AC場,加上了一層黑話色彩之後,那個稱呼也彷彿有了一點叛逆的味道。在過去幾年看的十幾部電影裡,許多導演所描繪的電動娛樂,總是極為簡潔又孤寂,仿擬著現在早已沒有小孩認識的超級瑪莉,不知所云的圖形跳躍、破碎的感受與畫面,似乎並不知道他們所批判的文化現象已經發展成為某種龐大而富麗,他們無從感受的樣子。我想他們大概無法想像,那裡並不止是一個讓人和機器發生關係的地方。

和那個時間暫停的房間相比,AC場也是個空間,是個會被時間劇烈改變,留不住任何人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對我很有吸引力,想要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個模仿著現場之處。10年前我就是在那裡認識L的,在那個地方我們一次次試探著親密感的界限,又一次次去推翻那道界限。貧窮的我們並沒有如今可以隨便買到三四個小時私密空間的消費能力。於是我們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彼此接近,以手試探著對方的曖昧,在音樂淡去的時候,身上還殘留著聲壓的震動,和性的悸動那麼的相像。

有時候慾望張狂起來,我們會在地下街小小的防災門隔間處盡情說話,除了摸索對方的身體以外,沿著慾望攀緣過去,所感覺到的自我形狀過於龐大了。所能了解的全貌,也許只有一小部份,但我們是有一個空間的。在我們有機會花時間好好叛逆之前,那裡的確是有某些東西的,儘管當時我們的語言沒有強壯到能夠去觸及它,描述它的程度。

後來那就那樣消失了。那一天下午,到現在我只留下了孤寂的印象。那個女孩正不留情的以梳子扯著自己的頭髮。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我問他是否可以讓我試一試,長髮引起了我的某種回憶。她一開始覺得很彆扭,後來逐漸安靜下來了,在那段短短的時間裡我無法遏止自己想著L,然而直到那女孩失去耐心之前,我都沒有機會能說出些什麼。連一瞬間都不曾稍微脫離自己僵固的執著。

L後來說他的生活就是由問題堆積到連有什麼問題都遺忘了。我曾經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像她一樣的放棄思考。我依然嚐試著,但我覺得我好像快失敗了。我一度感到十分害怕。

安息香

1‧

除了是兄弟的馬子以外,她什麼都不是。他沒有暗戀她,事情應該從兩三個月前,他們第一次見面講起。

他和他兄弟,兩個人都是留學生而且就是室友。他26歲還在讀大學,也沒有車,另一個男人23。說句真話,他實在是很驚訝他室友會把上那個漂亮的小馬子。而且他們幾乎一見鍾情。在這之前,兩個男人各談過幾次沒有結果的戀愛,熬過疲憊漫長最後卻以移情別戀結尾的遠距離戀愛,彼此都進入愛情休眠,暗沉的整備狀態。他們像兄弟般一起生活了七個多月,輪流下廚,照料彼此的飲食。除了聊AV以外,平時不談傷心之事。沒想到僅僅是幾次見面他和那個女孩就在一起了。

他和那女孩第一次見面,那時他午睡醒來。昏迷夢遊般走到廁所卻尿不出來,陰莖翹得發燙。他正要下去客廳就在樓梯口聞到某種香氣,熟悉而久遠。一樓坐著兩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孩,而且都很漂亮。他的室友一臉歉意,將他拉到旁邊說:「忘了告訴你今天有客人要來。」

客人,聽見這兩個字他就醒了。他忍著午睡醒來頭痛,俐落的從冰箱裡取出冰塊,上了兩杯冰麥茶給女孩們。弄得她們一臉拘謹,不斷道謝。其中一個讓他忍不住看了兩眼,這次他清楚分辨出她是那個身上有香的女孩,長得很清秀安靜,和前女友是不一樣的短直髮,瓶底眼鏡,短襯衫披小外套細帶肩包的日系可愛打扮。女孩不特別漂亮,但他不敢多看,放下水杯就離開了。那天室友本來說要下廚做菜,他卻忽然提議由他進廚房。

「好香——!」兩個女孩齊聲讚嘆著,原本不起眼的另一個女孩聒噪起來,極快叨叨絮絮的講了許多關於故鄉食物以及將端上桌那道拿手好菜的幻想。她們貌似驚訝欽羨的看著他弄調味料,挑除蝦仁腸泥,拋甩鐵鍋炒菜的模樣。似乎她們眼中原本平凡的他一下施展了什麼好玩魔術。那女孩其實不為所動,專注的看著,除了她那誘人分心的體香。她聒噪的同伴激動吵鬧極了,忘形的失態耍賴,嘴上說著諂媚討好的話:「耶耶你好厲害,可不可以每天做菜給我吃。好不好好不好?」

或許是香味,或許是兩個女孩的神態,或許是撒嬌的那個人。他神智不清的便答應下來。吃完飯送走了兩個女孩,他還記得她們一個人問他會不會做酢醬麵她想吃,另一個則拼命懇求他炸日式豬排,到了不惜給他手機號碼的程度。那是難得一次他居然能夠大顯身手炒上好幾道菜。而不是平常和室友兩個人一張桌子吃著小菜。結果他魂不守舍,過分殷勤的舉動卻被室友狠虧。

「哎喲,你怎麼搞的,這麼勤勞啊哈?」

他哦哦了兩聲,敷衍答應,其實想起了前女友。兩個女孩走後,他孤獨的整理了一下廚房,掛念那個女孩身上的暗香,雖然豆瓣醬和豬肉還有,甜麵醬卻用光了,而且沒有豆干,下次再偷偷做酢醬麵請她吃吧。

2‧

第二天下了大雨,他和室友兩人吃了一大鍋咖哩,四人份量的白飯。他的室友飯後開車,把多餘的豬排送到女生宿舍。令他好奇的是兩個女孩對豬排的評價,但遺憾的是,這兩個女孩事後像是忘記般不曾提起這件事,他當然也不好意思問。

豬排事件之後,室友開始會打電話邀請兩個女生來家裡吃飯,或是到院子裡烤肉。奇妙的是,他和室友不約而同的注意到比較文靜的那個女孩。室友說想追。他敷衍作聲,不願多說。那一次他在庭院裡烤肉,聒噪女孩鬧肚子餓,傻呼呼的說肉肉要吃肉,自言自語的說好吃然後等他烤好放進自己盤子。他極為專注的烤肉,素描上色般將烤肉醬和香料塗抹在肉品上。偶爾他會發現一種不是食物的香味經過,那個女孩幫他弄了幾只蝦子,他驚訝於那個女孩越過人群注意到他的觀察力。他和那個女孩講解如何區辨肉品,紅肉和白肉種類,如何料理豬肉和牛肉並且保持衛生。那個女孩專注的聽著,不反駁也不稱讚他,只是望著他,讓他感覺到他被一個人極其善良的聆聽著。她的這種天賦令他驚豔。他願意一直講下去,如果可以的話。

在那之後女孩又來了幾次,每次都是室友開車帶她回來。他開始注意那個姿色較差,傻里傻氣的女孩,她總是毫不避嫌的對著男人撒嬌任性。大而化之的樣子像他的前女友。事實上這兩個女孩身上似乎各自有著與他前女友相似的地方,真是奇妙。無論是他或是他室友,都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香味動人的女孩,她居然可以同時疊上兩個男人關於「愛欲」的原始印象。他注意到那女孩,身高比他略高一些,真誠的眼神,後臀寬闊豐圓的線條,女裝下的身體形狀與他的前女友如此相像,卻比他記憶中的前女友年輕了八歲,使她的身體散發一種近乎戀童的純潔氣味。他必須那女孩保持內心距離,一切都是不得不。

3‧

「該不會是情書吧?」

他誇張的虧了一下室友,聽到女孩約他出來交東西的情境。當天可是七夕勞動節,農業和紡織業的慰勞紀念日。結果差點被室友搥了一頓。但是沒多久他室友一臉凝重開車跑回來,他才知道他真的猜對了。

事情變得很詭異。他見到了那女孩魂不守舍的倚在車窗邊,那是他平時坐的位置。他們三人出去吃飯,車窗大開,女孩的髮香被狂風吹進來,他一直感覺到。那個天真傻氣的女孩沒有跟來。他透過後視鏡注意女孩。

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氣氛令他說不出話,他室友對待那女孩換了一副態度。於是他只好一個人坐在那,直到室友對他說話為止。他們兩個假裝像平常一樣互虧講笑話,他興奮又激動,連天空飛過一架直升機他的反應都像孩子一樣,真奇怪,明明是在和別人對話,卻好像自言自語。

他席間頻繁藉故上廁所,有一次他的室友故意擠了進來。到這時,他才發現事情和他想像的有些不同。那女孩送他的並不是情書,而是一盒手工壽司便當。但是兩人已經開始交往卻是事實。而他很不幸的被選中,成為最先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他難以想像自己的結巴與慌亂,連灑出來的尿液都有點發抖。在這荒謬時刻他忽然不受控制問了室友一個壞問題。

「那……你交到新的女友這件事,你會跟前女友講嗎?」

但他並非在意室友的回答。他只是需要說點話,令自己看起來情況好一些。飯剛吃完才一上車,室友就說我先載你回去我們還有事,他也找藉口說正好我也要出門走走,你在那個街口放我下車就好。其實這種時候他多麼需要一根雪茄
讓他不至渙散。後來室友還是讓他在家門下車,然後車就載著那個香水女孩消失了。而他一旦收拾好錢包證件,走出家門幾乎是落荒而逃。

無論如何不能留在這裡。或許你會說,這是他面對優勢雄性競爭落敗的自卑感,他都已經26歲了。這是嫉妒嗎?不、不是。等等搞不好就是。重點並不是室友搶先一步占有了女孩,他對女孩其實不是真的這麼「有感覺」。他知道室友其實有點大男人,搞不好等他們交往再深一點女孩會不能忍耐。但他難道不應該為室友感到開心嗎?他自己也兩年多沒有抱過女人了,前女友和他不曾再連絡,雖然只是短短的時間,感覺卻像幾生幾世那樣。而他的室友,好兄弟,那個男人曾和他一樣深受虛無災難所苦,卻又重新找到鍊結,再次進入時間。但他仍留在時間之外。那種感覺有點像是被放逐。如果要說是嫉妒,那麼他真正嫉妒的不是室友,反而是嫉妒那個女孩。她會進入兩個人的公寓生活,他必須遷就著她改變坐位和許多生存習慣,樓下沙發樓上他們的生活空間,都要留下她的香味。她身上的。那曾經是花海一般,可以令野狼得到寧靜的安息香。

除了是兄弟的馬子以外,她什麼都不是。

LOST

  「不知道為什麼,今晚我難得感覺到你有迷惘的成份。」
「在你眼中我從不迷惘嗎?」
「是我以前從來看不見你的迷惘。」

  從雨中走進那間酒吧,下了長長的階梯,穿過香菸的雲霧,假如ST所寫的那間Maya酒吧真的存在,我想這間酒吧,在我心中也算是Maya酒吧的台北版本了。我一進門就見到了她,一個我從沒想過會再見到一次的人。我看了一眼,就知道她為什麼會來,因為她有一個破碎的心,而她不知道能做些什麼。所以,我讓她喝了威士忌。

  從一個不談物化的角度而言,我覺得性非常的像投資,就這件事來說甚至可說是非常文學的。文學的地方在於,和紮實的技術比起來,遇到這兩檔事,許多人更寧可相信那些以訛傳訛的說法。這些事情,對我們的生活來說是那麼的重要,但是我們卻往往是在真正能幫上我們的忙的人見不到的地方,透過偏見來學習這些事情,建立自己「為何非如此不可」的樣貌。

  正因為如此,迷惘有時候是很巨大的。自我有多巨大,迷惘就能有多巨大。

  「你都不會有種,想當個好對象就『必須得一直想出新花樣』的壓力嗎?」
  「……到底你跟她誰才是S啊?這種事情不能自己決定嗎。」

  一個好員工;一個好老師;一個好伴侶;一個好爸爸;似乎我們從小就一直接受社會各種關於這些的幻想,各種想像,但一個好的性伴侶實際上意味著什麼?有些人說這個問題根本不重要,人生的意義不該建立在這種事情上,轉頭上了女同事、女學生的床,事後卻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無來由的覺得煩悶、焦躁、覺得不知道可以對誰說,不知道該說什麼。自我的界限一再被建立起來,也一再被推翻。「我是個好S嗎?」、「我是不是個人渣」,有時候這樣的問題看起來是這麼的相似。為了性而迷惘,這件事聽起來很幼稚,但是我相信總會有這樣一個孤獨的夜晚,到了三十幾歲偶爾還有需要回答國中時的自己問的問題的必要。

  成為一條良犬,一個好的性伴侶,一個S,好像總是一件他人幫不上忙的事,總是一件需要對的時間、需要對抗或尋找物質條件、在各種政治地帶中找出平衡點的事。百科全書上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有關支點與世界的關係,有時候難免覺得,性的孤獨多麼像是那個支點的孤獨啊。讓視線只剩下要被打的屁股、用繩子將蠕動的身體綁起來、銬起一個人以後再脫下皮帶勒住她的脖子……足夠了嗎?

  有時候像是看著他人的生活般做著這些事。

  「一般人不會思考這些吧?」
  「一般人也會迷惘,只是一般人不把迷惘消滅,也可以順利活下去。」

  她說,她想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大醉一場。我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閃爍著純真而危險的光芒,複雜的光芒。所有不破碎的都破碎了,毫無疑問,而她的純真在於,她不知道時光反射出來的自己是什麼模樣,她對自己的質地(假如是美的)毫無所覺,就像一個稚嫩的寫小說的人,寫得最好的時候,往往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寫得好的時候一般。

  「為什麼要分離,我覺得分離好苦,」她迷濛的問我。我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你說說人為什麼要分離……」她自顧自的問著,不知道是問自己,還是問我。

I am not Here

「下午你說的那些話讓人很興奮」
「哪些話?」
「好女孩。」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個說法非常虛幻。那個下午是一次身體幾近被掏空的,徹底的歡愛。離開那個房間以前,有某種靈感伏擊了他,那時我正委頓在棕色柔軟的地毯上,他抽下了聰明球上的緞帶,那條緞帶是他綁在安全索上增添情趣的道具,然後他把那條緞帶圍在我的脖子上。

他像是看著自己的水彩畫,或是黑白影像一樣看著我,然後看看鏡子。

鏡子裡是他所見的風景。我的身體並不美麗,但那條鮮紅的緞帶無疑是煽情的,像是喉嚨因為什麼而斷開的樣子,像是個禮物。他擁抱著我,他的手掌向我的喉嚨伸來——不是撫摸我,而是撫摸那條緞帶。我感到絲絲的顫慄。

「很適合你,」他微笑著說。

我承認這是個很有創意的作法。絲的質地裡懷有一種沒有緣由的陰性,少女性,既不同於皮革與菸草所暗示的年齡質地(一股混濁而刺激的薰香),也不同於金屬所象徵的定靜與決絕。

他是個戀父的人,存在於他和父親之間的那一股緻密的理解,可謂神秘的,如果是膚淺的情人,想必會毫無道理的嫉妒他的父親吧;而我痛恨我的父親,可我擺脫不了他,那聯繫又不可不謂神秘的,在我眼裡那簡直超越血緣。

有時候他會凝視著我,在他俯身往我的下體遁去時,他總是凝視著我。

「我用你的眼睛照鏡子,」他這樣說。我總是不可克制的揪緊他的頭髮,自己也可以感覺到臉頰上的燒灼感,而他總是不厭其煩的提醒我,你臉紅了,「語言在社會體之上投下了一束束的真實」,大學時讀過的書的話一句句零碎的倒飛而過,彷彿藉著語言,他便可以捕縛我的,情人的身體,然後將那製成屬於他的身體一般。

「GOOD GIRL,」我的雙手迷亂的將他的頭髮撥了個散。幸福,簡直就如那撐得極大的,虛幻的薄膜之上的一層斑斕油彩。幸福是表面,而從那虛幻性的裏面,我感覺到了一股陽性被注滿的豐盈。

可是這是矛盾的不是嗎?

他曾說,無論他的身體是多麼的易染、敏感,我都不准對他說,狗,一類的話。那會令他深深的受傷,感到被污辱、輕蔑。他最喜歡狗。他常常說起,小時候養的台灣犬的事。那是一條聰明卻屢屢感到寂寞,渴望玩樂的狗兒。他記得狗兒不聽話的時候,父親總是用一種神秘的威嚴約束著那條狗,「GOOD」,一個口令表示一道命令即將展開的張力,而狗兒聽話的時候,他的父親便會如此稱讚那條狗兒:GOOD DOG。

每次他潛到我的身體底下時,我都會這樣說:GOOD GIRL。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我想,我心裡某一面畢竟是內疚的吧。「重要的不是誰是主體,而是我們如何漸漸成為一個主體,某種主體」,友人是這樣為我解釋傅柯的。我的身體的某一部份膨脹起來,然後被另一個人放入口中,假如有人見到這樣的事,我想沒有任何產生誤解的空間吧。為我口交的他無疑是興奮的,是開心的,也許甚至是充實的;可是我呢,那一樣令我無法自拔的東西是什麼?是他,是他才令我真正體會到了,自己的性別。然而,我也不覺得僅僅是這樣,便必然「再生產」了什麼。

他和我可以是男同性戀者。
他和我可以是拒絕稱謂被性化的女同性戀者。

他和我可以是異性戀者。

而異性戀男子,可以顛覆嗎?

她的眼淚、她的腳踝

  「你記不記得戀人腳踝的形狀?」有一次B這樣問我。我想一想,覺得很難坦然的說自己不記得了。記憶是被遺忘者的德行,我們這一類人,每當凝視戀人的身體,其實就是隔著現在,凝視遠方,凝視時光中的戀人。我記得戀人的指踵、腳背的靜脈與膚觸,記得戀人甲片的形狀與足趾的微曲,但是腳踝……請原諒我,我曾撫摸過,但我不曾記得。

  日本有一個女作家寫了一本書,每一個片段都記載著戀人身體的一個符號:頭髮、陰莖、嘴唇、手指,她是個細膩的人。她也寫了腳(男人的腳、嬰兒在腹中抽踢的腳),但如此細膩的人,沒有替腳踝另立一章。

  腳踝。阿基里斯之傷。什麼也買不起的貧窮男女半夜在生鮮超市遊蕩,手推車之下最脆弱的一處。你記不記得,戀人脆弱的形狀?

  K說過一句話,有一陣子我是深深認同的:愛就是彼此共有另一半的脆弱。如果對戀人的脆弱與殘缺視而不見,那也就不是戀人了。初初交往的時候,L是會自殘的;隨著時間經過,漸漸少看見她自殘了,那時我竟誤以為她是「好了」。

  有一陣子H的人生是那麼吸引著我,她是我不起眼的憂鬱茉莉,想要吸噬她的眼淚,大概是我最傲慢自大的嚐試之一。後來那一陣子結束了。兩年後,H找了我但沒說什麼。我也成為了她的眼淚,也成為了眾多躲避她、傷害她的人之一。

大概沒有不覺得女人的脆弱煽情的男人吧,但認真親吻、按摩女人腳踝的男人,也許只剩下1994年,大螢幕上的金城武。H是不一樣的,每次見到H的唇弧,總在我心中引起一股奇異而齷齪的欲望,很久以後我才懂得自己為何會受那吸引,說出一堆更荒謬的話而不自知。

  如果脆弱是你的聖殤,謊言就是蒙受異教徒褻玩的祭品,他們的酒與笑。工作的人不能有脆弱,只能有深夜喝不完的烈酒。疲憊有多少,脆弱就有多少,但是工作的人從來不說。對成人而言,脆弱首先是不被他人欲望的,因此是禁忌的,然後是私密的,就如性行為一樣,因此人極易對脆弱產生認同感。有時候,對某些人而言,見到戀人的脆弱而勃起潮湧,就意味著當時只能見到他或她的性別————然後色欲化的脆弱就是他人所欲望的。精衛填海的驕傲莫過於是,可惜自命善於溫柔的人總是低估了千年。

LOVE AND TOUCH AND DEATH REWIND

  愛,你會得到它的,女孩。

純真離開了它的房間,但我們還在,縱使我們被無所不在的陽光割得遍體鱗傷,每一個小孩最後都會離開黑夜的羊水,戴上眼鏡,鼓起肌肉。那是份辛勞的工作吧,像微笑著聆聽走音的小提琴,承受他人的輕蔑和寫出些什麼東西。每道屬於你的陽光的故事,都會冷卻,滾燙的玻璃將要扭曲成天鵝的頸子,不會燙傷任何人的模樣,而我不是在說什麼無可奈何的衰敗,FUCK THAT,女孩,你會得到它的,會有某個人願意打開它的耳朵與靈魂的。

愛,你會得到它的,女孩。

你會有很多時間去討厭一隻貓的,一隻完全屬於你的貓。我不曾擁有過這樣的貓,我也不曾想像過,有一天我最愛的書被一隻完全屬於我的貓抓爛的時候,我和它會是什麼樣的關係。寬恕像是一座車子那麼大的黃銅鎖,我能強壯到足以舉起寬恕嗎?寬恕是多麼冰冷,但那不會讓我們走向自焚,照亮別人的對嗎。某一天當這世界令你憤怒得想燒了房子,燒了所有你曾經鍾愛萬分的書本的時候,你會聽見貓兒飢餓的嬌聲。我希望某個人現在就可以給你一個貓罐頭,將來你想放火的時候,打開它,你會回憶起一些塵封的祝福。不會全是傷害的。

愛,你會得到它的,女孩。

會有某個人愛你的身體就像愛一座森林那樣,他會在森林裡呼吸,會用生長般的速度,用他佈滿傷痕的手指,撫摸你靈魂裡的每一道年輪。別害怕,他會說,笨拙的散步和醜陋的瘢痕,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我願意花費我的時間,清理你一地凋零的落葉與果實,他會說,見到我來了,你願意為我起風嗎?你的理智令我害怕,像是森林裡的冰涼的小河,裡面滿是水蛭。別害怕我,別害怕我的陰莖,他說,但也請別割下它,拋進河裡。和我一起做日光浴,我會讓所有的河畔的人見到你的美。

愛,你會得到它的,女孩。

所有的自棄、所有的傷害最終都可以用一首歌燒得熔化。它們會滾入金黃的鐵汁裡,變成美麗的樣子,變成一匹鬃毛鬣鬣的奔馬,哪兒也不會去的。愛你的人會和你在這匹奔馬的雕像下互相擁抱,甜蜜的一同發狂,她將會充滿愛意的啃咬著你的頸項,用朗讀的速度咬囁你圓潤的指節。她會用手指沾上你的愛液,嗅吸你的氣味,最後用愛液為那匹奔馬畫上一顆你忘了鑄煉的眼淚。那個女人會用繩子捆綁住你的身體,為你編造命運,你的高潮將像最後一首歌那樣長,所有用他們的一生來傷害你的人在歌曲靜止的時候都將感覺徒勞。

傷害,它有一天會發黃風化的,老小姐。

有一天你會老到,足以用慵懶面對這一切的。一個女人會活得比她的貓還長久,比她的男人還長久,那時候,你一天也許得睡上十幾個小時。所有的詩經歷了一場人生的遠行之後都會搭乘著明信片回到你的信箱,「還是你最好」,所有的詩都是這樣寫的。如果那時你正被擁抱,想把它們拒諸門外的話,只要別理郵差先生就可以了。生存在這個國家,是自由的對吧?是想和哪個漂亮小夥子熱烈的擁抱一場都沒問題的對吧?老女人也一樣的對吧?

「就像一朵花無從選擇自己的顏色,我們也無從為自己的天性將要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而負責。了解這點你就自由了,而變成一個大人,就是變得自由。」

——《慾謀》,朴贊郁

噢,我們總是有個選擇的。我們總是有一把左輪的。

對每一個流血的人都如此。

《RE: 沒有痣的女巫——不斷上路的逆子》

  假如JK知道我與男人親吻了,他會怎麼樣?這是個永遠也無法得知答案的問題,但我不相信對他來說我是無性的,怪異的是,我從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我的
性。寬容嗎?禁止嗎?羞恥嗎?仔細的回想起來,也許我的性生活還在找尋答案的階段,前幾年我以為我找到了:「性慾是空到覺得滿;情慾是滿到覺得空」,但現在想來那是何其自私,也何其唯心的慾念觀,像是一個泡沫般沒有他者置足之處,連愛的觸撫都禁受不起。「愛所不能治療的傷口,是不存在的」,有時候
我會想,也許現在的我缺少的,是由愛所造成的傷口。

「有一件事情我要警告你,電腦裡面有很多那種黃色的網站,你不準給我去上,不然我就打你,我告訴你」
(什麼!?原來網路上有這種東西?我今天才知道!YEAPEE!)

在JK為我的第一部電腦裝上網路的那個下午,我有了此生第一個美好的自慰經驗,成為了一個色情小說寫作者的很多年後,我依然感受到JK對我所說的話,是如何偶然的影響了我的一生。原來該是禁制的話,反而成為了我的啟蒙。對JK是否有愛,這是個我無從說出口的問題,在JK短暫的一生眼中,我一直以來是個逆子吧。

「到底我要怎麼做你才願意接受我的紀律,我已經很朋友式了啊」
「你還是不懂,朋友的意思就是不存在紀律」
「怎麼能不存在紀律呢,不存在紀律,父子關係怎麼維持」
「所以你永遠只能和一個人當父子,而不能像朋友一般的尊重他」

許多年以後,我在高速公路上接著iPod,重播Pixie的《Where is My Mind》,我忘記了自己是否想起了JK,深夜兜風是Y的最愛,也是JK少數願意和我一起
做的事情之一。那個時候,JK已經燒成灰了。他從來沒有問我是否願意回去見他最後一面,我也沒有說。我想起了在那場有關父子與朋友的爭辯,小時候的我還滿基進的嘛,想起那無疾而終的沉默,他有一陣子不認我,但他後來後悔了。

和許多男孩子不一樣,我最愛的童話故事一直是《小美人魚》,原因無他,那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接觸的悲劇故事,第一個以悲劇性深深觸動著我的故事。

「下次見到你媽媽的時候,我要你擁抱他,開口說你愛他,而且我要你答應
我,叫你們華人那種不能開口說愛的習俗去吃大便吧」
「你說得對,我答應你,我會的」
「GOOD。」

離開JK後,DC是最接近我心中對「父親」典型的人,唯有他敢於傷害我。假如他們最終有結婚的話,我願意領受他的姓氏,Calhoun,細細的木頭。最終這個多話的人並未成為我的父親,但我記得他。

「我愛你」,每次當我說出這句陌生的話的時候,我感受到一個文明的重量落在我的肩膀上。

有一次我和HJ圍著同一張桌子坐著,談著我們各自的故事,談到他的父親,母親,與家族的觀念。HJ是一個不明白愛的人,對於不幸他卻知之甚詳,遇到愛的時候,他是那麼的手足無措,唯有拋出他唯一了解的事物,他才有能力認識世界令他不甚熟悉的一面。他是個工人。我們最後談起為什麼我不回去見JK最後一面的事,我說,JK對我不好,更重要的是JK對我媽也不好,他曾經是有選擇的。而HJ卻不相信,他不斷逼問起我母親是否遵守家法的每一種細節。

「也許你爸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
「女人不需要買書,以現代的價值觀來看是很糟的」
「但你爸的時代並沒有那麼糟」
「假如家裡本身就有這樣的規矩,那嫁過去的人卻沒有辦法為你爸多想一想」
「你爸心裡就不痛苦嗎?」
「也許你爸真的需要那筆錢」

「你知道,我覺得你並不在意我和我母親的觀點」
「你的問題都在為我父親的觀點平反,都在描述他的痛苦」
「事實就是你根本不願意讓我母親的立場有發言的機會」
「好像是我父親是個不會犯錯的人,犯錯必然也只是我們的誤讀那樣」

那天晚上我們聊得很晚,坐上HJ的車的時候,我非常疲倦。我們一言不發的從忠孝西路騎到了忠孝東路五段。HJ很嚴肅地告訴我,他覺得我有一個身為兒子的義務,我安靜的聽著,HJ一邊抽菸一邊在風中說,我覺得無論如何,你有義務每年回去為你爸爸上一柱香,一炷香就是你做他的子女最起碼的義務了,有了香火,你才不會令你爸爸感到羞愧。那一刻我十分沉默,在空洞的大樓樓宇之間徘徊的引擎聲,與我心中那種放浪的意思不斷迴響。在呼嘯而過的時間裡,我什麼也沒有說。

有一次我在深夜中醒來,聽見曖昧而隱匿的纏綿聲。電視的淡藍光芒照著我們雜亂的房間,地上佈滿了我承裝年輕精液的塑膠袋。JK坐在電視機前像個孩子,看著男女交歡的色情電影。多年後我回想起來我確信JK在我母親離異之後便不曾愛過任何人。他反覆地看了40幾分鐘,那是我第一次得知色情電影這樣的玩意,他一直投入的自慰著,渾然沒有發現已經醒來的我,而我什麼也沒有說。最後看夠了,我咳嗽了一聲。JK驚慌地將畫面切到另個頻道,世界盃足球賽。我問他為什麼不睡覺,吵到我了,在看足球嗎,他說對啊他在看足球(明明他就是不看足球的啊……)

「當一個人受傷的時候,其他人也是受傷的。要記得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