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一起洗澡

記憶最深刻的一次,並不是第一次。我記得浴簾的粗陋、刷白的牆壁、鏡子,我記得洗手台的形狀與洗手台下的木櫃,我記得固定的蓮蓬頭和微弱的水流、地毯的形狀。一間像是外國電影中窮人或殺手的浴室,她的身體,我不記得了,一具對我而言幾乎是最完美的身體。我記得她的聲音在陳舊的浴室中迴盪,記得她為我清洗肛門。我不曾被人清洗過,那是陌生的,她做得很快,也很仔細。那幾乎是物化,但那種物化沒有任何羞辱或尊重的意涵。

事隔多年後,我又一次為另一個女人清洗身體時,這一切切顯得如此相似又相違。我不去看她的眼睛或臉孔,為她抹上肥皂,抹去污垢與汗漬,然後以水將她的身體沖洗乾淨。我們幾乎不交談,也不聽見什麼其他的聲音。有時候我貪戀的狎弄她的身體,她幾乎不曾這樣做。最溫暖的時候是,我們離開浴缸,而她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將我身上的水珠揩去,那幾乎是令我出神的。

在蒸騰的泉水中,我們像昭和老電影的男女般坐在池子裡,她有那個溫柔而模糊的氣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問,她問我說,替我洗頭好不好。我沒有拒絕,我很疲倦。她坐在我身後,那個坐姿巧妙的撩撥著我與她心中的什麼,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低下頭來,搓抹了肥皂,然後在我的頭皮上按摩起來。

那也許是我和她之間最接近性高潮的某種神祕體驗。難以形容。我從來、從來不曾在另一個人身邊如此鬆弛過,幾乎忘記了名字與語言的鬆弛感,也許那只能有一個矛盾的形容,那是一種波濤般的平靜。後來幾乎是接近倒斃般臥在她的胸懷之中,接近在冬日中死亡的寧靜。後來我問她是以什麼巧妙的手法辦到的,她說,那是她往日童年中為家中狗兒洗澡的方法。

22歲的時候,我寫了一個短篇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做《擦背》,背部是脆弱的隱喻。一個男子生了一種背部會逐漸腐爛,長出青苔和魚鉤的怪病。那種病症沒有辦法治療,唯一能讓男子的痛苦獲得舒緩的方法,便是請另一個人,另一個不害怕他的人,一個能接受他的人為他擦拭背部。4年後,我寫了一個雷同的故事,一個在某種意義上被侵犯過的女孩,背部生長出龍宮貝一般的貝殼,那貝殼透明、美麗,卻會不斷生長、不斷變得越來越巨大,直到再也不能掩飾。那是自己的身體上存在的一個無法看見,無法觸及的地方。那裏會不斷生長出什麼侵犯自己的東西,這概念令我深深執迷。

有時候我會覺得,浴室是一個能更清楚的看見對方身體的場所,甚至比性愛中還要清楚。在這一剎那,戀人的身體十分難得的,從欲念的客體之中解放了出來。我從未追究那一絲陌生的、薄薄的界限,那幾乎是唯一足以區分彼此的界限。我會想起多年前的她,那幾乎是理性,事務性的為我清潔身體。我也如此對待著戀人的身體,像是溫柔的追憶,像是打理著一間疊滿了書籍的房間。我清洗著她的乳房,之後換她清洗我的頭,再換我清洗著她的肩膀與背部。我們擦拭彼此的身體,就像是擦拭一棟同居的舊房子。我們養成了某種習慣,用習慣擁抱彼此的身體。

有一次我自嘲的說,可惜我的身體並不性感。B說,你知道嗎,你裸體的背影看起來,非常、非常的像是小孩子。一個小男孩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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