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

我的老師,你還好嗎?如今這樣問起,也叫我感到彆扭,畢竟,當你的學生時,未曾喜愛過你。你還好嗎?你的傷口癒合了嗎?那巨大得足以裝下天空的傷口。是什麼讓你下了這個決定?割腕?吞藥?燒炭?在學校的時候,你是那麼不像會那樣做的人。

我仍記得你的課堂上的規矩。你的學生幾乎都記得。有一些學生記得如此清楚,有一年畢業典禮,領了畢業證書的學生將你堵在暗巷,拳腳問候。經此一事,你不再參加畢業典禮。在你下了決定的那時候,暗處的天空是否有那麼一刻,掠入你的心底,那隱約的疼痛,疏離的恍惚。你是否曾經後悔?

老師,你不是那種老師。不是像我們歷史老師那樣的老師。不曾有一刻,聽聞你成為哪個學生情欲的對象。我猶記得,你是我父親的同班同學,你那一頭削薄的短髮,以及略略聳起的駝背,蓄滿力量的肩膀。聽說,你在下決定時,從沒有一位同事知情。我問問我的家人,他們只說,你的老師與同事的關係也不好。那一刻我是震撼的,在學時我從未曾想見,一個帶著孤獨、帶著軟弱的你。我們給你起的外號是「金剛」。

我猶記得在你的課堂上,學生皆須靜肅,不得發言,甚至不得抄寫筆記。坐姿須呈現「三個九十度」,腳踝與地板垂直、腰桿與座椅垂直(且不得靠椅背)、手肘與桌面垂直(且手肘尖不得平放於桌面)。有一次,你說了個笑話,但所有的人臉孔皆僵硬木訥,不敢一動。你似乎覺得我們有些傻,「怎麼都不笑?」,你問我們。眾人獲准之後,才敢陪笑出聲。這始終是我心中,較諸你的體罰與羞辱,更為扭曲人性的一例。多年之後,我在酒酣耳熱之中提了出來,是杯斛間的笑料,正如對面那人提出你自殺的死訊一般,原是作為笑料的。

我的老師,請相信我,那一刻,縱使我已爛醉,在迸出眼淚的狂笑之際,我仍是感到一點點警醒似的悲傷。

我的老師,聽說你下決定之時,是獨身在你們兩人曾合租的公寓之內,而又是江老師偶然的來探望您,才將你又救轉醒。聽到此處,我不禁耽溺於自己的想像之間,你對江老師所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聽說,你們曾在同一個公寓內當室友,當了數十年。

我的老師,請原諒我。在十數年之後,以這樣的角度猜臆你如許的私事,你曾經戀愛過嗎?在你的少女時期。像一個不懂事的少年那樣從不為了心愛之人開口,直到痛苦緩緩淹沒頭頂。在你成為教師,數十年如一日的執鞭日子裡,你是否也曾思戀過什麼人,並且感到心緒茫茫,一如課桌下拘束在制服裡,燥動不安的身體。你是否也曾與誰開口說過什麼體己話,而有了什麼嘲笑與不堪,如同哪個痘疤滿面的靦腆青年一般,如我一般。我的老師,你是否也曾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困惑而不潔,是否在誰面前打開自己的關節與身體之際,依然感到擔憂自己即將失去什麼,或覺得澀滯與卑微。在我心中,你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我從未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但在愛的道路上,驕傲是那麼容易受傷的一種宿命與秉性。

我的老師,請原諒我,必須如此揣想你與江老師之間的關係。你是否有時也感到,那一股難分難離的命運,如同牆角的陰影,鑽出屋外的鼠尾,詛咒一般如影隨形。聽說,江老師婚後,你便自殺了。那一天,江老師回去探你嗎?又或者是,要拿回自己的細軟雜物。從未將你那一頭短髮,與美之類的概念聯繫在一起過。在那個人,某個人眼中,那會是美的吧,獨一無二的美,那人的手指刺入你髮際的間隙,是否也讓你感覺到震顫與不捨,感覺到天空被拔出湖面那樣,屬於身體間隙的,短暫而無常的天作之合。你是否也默默的肯認了,嫁人之於拉子是怎樣的一種命。請原諒我以這麼猥褻的方式想像你,那原不該是一個異性戀男子對你所作的事,更遑論,你有可能根本不是同性戀女子啊。但也唯有愛欲,唯有情慾普遍之於人間的一種共性,我才有機會稍稍想像,你那可能存在的,柔軟的、迷惘的一面。

那屬人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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