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並不是特別美麗的女人,以常識的標準,甚至可以稱得上醜陋,聳起的短髮、斑駁的顏色、豐厚的嘴唇,以及一身太過豔麗的窄裙。或許是那條窄裙,在路燈黯淡的黑夜中依然勾勒出她下盤的輪廓。她正在路旁與一位年紀大上她許多的婦女說話,話題之中沒有多少沉重的意涵,兩個人甚至從那面對他人下意識輕微的拘謹之中解放了出來。一邊談著,女人一邊注視著另一個人,漸漸的,他們都無法再將眼神從對方身上移開,近乎無禮的逼視著彼此。
男人並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從何而來。他只感覺到肩膀、身體的緊繃和燠熱,那並不是他會喜歡的類型,但她身上流露著欲望的味道--他們相隔很遠,但他幻想著她獨特的氣味,她的體臭。一股猛烈的攻擊性從他體內旺盛的升起,他知道那是他的自卑感,一種與貧窮,與自尊切切相關的情感,煽動了他的欲望。他的衣服並不寒酸,或許那是他能買到最體面的衣服。在情慾之中,肌膚與襯衫之間輕微的空隙,彷彿充滿了一種靜電般濃郁的張力。但站在公車門口的他似乎無法掩飾自己的窘境。他與女人對視著,女人的年紀明顯大了他很多,他不確定自己的眼神是什麼,無禮?色情?張狂?冒犯?但女人還沒有生氣,也沒有顯得詫異。
直到公車開走之前,他們默默對望了十幾秒。那個女子察覺到嗎,年輕而貧困的他,那樣旺盛的性慾幾乎和他的挫敗感一樣猛烈,那個女子察覺到他的性慾嗎?在一個不同的時空與場合,她會覺得虛榮嗎?會羞辱而猛力扇他一巴掌嗎?
2.
不曉得什麼時候,什麼原因,對於移動中的女人,他逐漸滋生出一股強烈的渴望,並且往往伴隨著生動的幻想。他渴望在不知名的場所灑下自己的精液,這裡畢竟是個尊重權威的國家啊,這樣猥褻的思想,往往令他的性慾奇異而猛烈的膨脹起來。
走路的女人、臀部包裹於尺寸不合的裙中的女人、臀部款款搖擺的女人、倚在公車的門邊百無聊賴的女人、穿著牛仔褲的女人、快走的女人、快要跌倒的女人、在交通工具內嫌惡著其他乘客的女人、跨入車門瞬間捂緊面紗的女人、調整鞋根的女人……彷彿行動中的一瞬間,某種不安而脆弱的特性從她們緊密的重重防備之中一剎那暴露出來,她們嫌惡的臉孔總使她們看起來特別脆弱,也格外的有吸引力。
就像那個在深夜中低頭不斷向前走的女人。他看不見那個女人的臉。她是第一個下車的女人,公車開動的時候,她已經快走到路口了,很奇異的,與她一起下車的幾乎全是男性。他祈禱著公車能搶到她的前面,讓他見她一眼……他不常被女性的長腿打動,他以為那是其他男人的事。他終於見到了那個女性,抿緊的唇、挾帶一絲陰鬱的眉眼、額前凌亂的頭髮……
那裡有一種對黑暗隱約的恐懼,對他的族類潛在的恐懼,被灌輸的恐懼,他感到一種變態的認同感,彷彿那個女人正困惑的走在一片由他紡織出來的土地上。
3.
他記得有一次在商場之中,他見到許多年輕的夫婦走過。某些丈夫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卻抱著嬰兒,或是看著螢幕與手錶,像是不同國度的人。但那些女性總是難以忽略他的眼神,或許她們對於防範他這一類人,本身便有一股敏銳的感覺與賦稟。越是瘦削的女人,在他眼中往往瀰漫著濃郁的母性美,看上去纖弱而易於折斷的肉體,與變形隆起的腹部形成強烈的反差。她們往往穿著一席暗色,連身的洋裝,由背後望去分外的強調臀線。一股原始的,基因性的嫉恨感在他的心中插上了猩紅的旌旗。
無性的性。他想像著那些年輕夫妻交媾的情境。有些丈夫比妻子幾乎矮上一個頭。那些看上去尖銳的肢體柔軟下來,順著另一種角度被撥開的畫面,令他口乾舌燥,他便宜的想像著令那個女人受孕的那一次性愛,兩條肉體扭成一股緊密的基因一般的性愛。他想起孕育。他想起其他的女人。他想起移動中的車子。孕育,那是另一個與「移動」相近又相違的主題。他想起那些車內巨大的痛苦排出的眼淚。
他在移動。有些同類則在追獵。有些在遠離。有時候他彷彿有一種幻聽,好像某些不能在痛苦中暴露出來的情感最終會在城市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化成一聲莫名其妙而疼痛的嚎叫。所有擦拭精液的人都在想像那神秘的痛苦究竟是什麼,他也在擦拭自己的精液,自己的身體,在一切死寂之後重新整理好自己,重新清潔牙齒,重新扣起每一個鈕扣,就像每天早上走進生活濃密而逼人的寧靜之前所做的每一件事。切開孤寂裡面全是生活,切開生活,裡面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