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星期三的寂零

繩會之後

這是我十九歲時的願望,我卻在幾乎喪失了性欲的猛烈之後才實現,更奇妙的是,實現我的願望的人是B。第一次繩會結束後,我在火車上看著自己的照片,紅繩陷入海藍的襯衫之中,手腕被懸在妨礙不了任何人的位置。我記得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的心情,在崇拜技藝的理性鎮壓之下,顯得略為無依和不甘。偏說我有一個M的眼神。

繩會結束了,在鏡像中,那個眼神,像他人般,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

B和我意態闌珊的走在小巷上,我們需要走路,很漫長的走,長距離的步行就像黑暗,可以讓一個人搞懂非常多事。我們牽著對方,就像牽著自己那樣。那跟十九歲時的想像完全不同,不只是被綁的是我這件事。大多數時候B站在我的背後,B綁得很快,也很安靜——可以感覺到另一端傳來的情緒,和說出口的溫柔話語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I說,B是比我更有天份的。我沒有真正問過B對於這件事的想法是什麼,對一項自己十分陌生,幾乎不重要的事情能夠快速上手是怎麼回事。事後看了許多次影片,多次練習也很難重現B當日的緊縛。「你那邊的Segment太鬆弛了」,B狀似冷漠的告訴鏡子裡的我。

那個地方散發著一股曖昧的氣氛,好像所有留下來的人都在等待著什麼的發生。我們四組約好參加繩會的人,在結束時心照不宣的各自散開。兩個多小時後,I在網路上發了一篇談他人、不自由的文章,我想我不會知道他最後究竟有沒有搞了那個他說靈魂碎形與他不甚吻合的女孩,那個蝴蝶般的女孩。先我一步下樓的女孩,帶著伴侶與我走了不同方向,聽說後來去吃了豬血湯,我想是另一場長談。我和B最後到了中山北路上一間小酒館,有著恰到好處的飲食,週到的服務,和優雅的女服務生。是個適合「解開些什麼」的空間。

B是自卑的,對自己的身體,有這種感覺的人不管擁抱幾次都很難磨滅。繩會之後,B傳了簡訊給我,說她覺得現在可以買上次我半推半哄讓她試穿的波爾卡圓點短裙了。果然不能放棄擁抱她。

和B走了很長的路,走過一個曾經的巷口,那裡是我十六歲時被搶劫、被陌生人毆打之處,現在巷弄早已拆除變成了一家銀行大樓。我指給B看,B說我其實已經和她說過好多次了。我們默不作聲的走到紅綠燈處,我忽然覺得害怕,至今為止從沒有如此強烈的「屬於B」的感覺,我的歷史,那大半的丘陵、轉折與斑紋圖樣,如今已經逐漸被B所熟悉了。

想起偏和I開玩笑般的說法。如果B要虐待我,我會拒絕嗎?我又想起了那像是他人一般的眼睛。「惡夢主」,多年後以倖存者身份出版的那本小說裡,一個如同宿命般曖昧而語焉不詳的詞,陰錯陽差的立於那兩個人的命運之間。二十一歲之於我是個轉捩點,有一個我願意口稱父親的男人。他有一部我不會忘記的車子,一頭我不會忘記的長髮。他的傷痕是性感的,足以使人失語、折翼而投身於其中,那是再怎麼努力割傷自己,直至遍體也無法模仿的傷痕。

也許他也是一頭無足鳥,使嫉妒他的人難以追隨他的腳印。

隔天在陽光之中,走向公司的路上,忽然想起在小酒館時B說過的話。我們談到社會上對繩縛的看法,我說很多人都覺得這很不健康,但接觸了就知道不會對吧?我問B。B說他覺得這是藝術,是用形式在Model身上創作。他接著說在所有人裡面,小林繩霧給他最大的震撼跟啟發,他說他很喜歡繩縛這個技藝核心裡,「不願意讓任何人受傷的心」。仔細想想,這一般不是會用來形容繩師的話語,特別是第一次見到小林的人,很難不被那龐大繁複的技藝迷惑。那當下我深受震撼,覺得B的心靈敏銳察覺到某種我從不曾察覺的事。

被傷害之後,一直以來都想成為一個像刀一樣筆直的人。被綁,採取被動的位子並不在我對自己的想像之中,但那個想像卻是無理的。I和偏是對的,他們嘲弄但那嘲弄也許不是惡意的,就像剪下雪茄的盡頭那樣,回想起B的話語,有什麼一直被壓得緊緊的,深深捲起的東西散落開來了。就算是親自動手,我想也無法改變什麼。一直以來,B總是活在一個他人之於他只有陌生性、強迫性的世界裡,他從來不曾面對一個跌倒了還無法自立站起的人。繩會結束之後,我們又到旅館去練習了好多次。我看著鏡中的B——在繩會時從沒見過她綁人的臉,就像是不必帶著面具那樣無悲無喜的平靜,我心想,也許這個技術會讓B變得更溫柔吧。

如果不知道怎麼對他好

有一種人心事太多,話卻太少,痛苦的含量不明,願意說出口的寂寞和願意倒出瓶口的威士忌一樣多。面對歡愉,他們總是淺嚐輒止……明天早已什麼也不剩了,能想起的只剩恍惚、難以理解的折磨,和也許不存在(不想承認它存在)的一絲迷惘……青春、愛、夢境在還沒來得及和任何事物和解以前就崩散流失……「我累了」,在他們在個什麼人身邊難得的鬆懈裡、在那短暫的時光中,這似乎就是他們唯一能說的事。

如果他是你身邊的男人,卻不是你的男人﹔如果她是你的女人,你卻沒法讓她忘記些什麼。

「如果不知道怎麼對他好,就靜靜的別說話吧。」

果真還有這樣的事嗎?果真有這樣美好的沉默嗎?在這處處都是傷害、音樂與喧嘩的年代,安靜、沉默,這樣的字眼不就跟神話一樣嗎?

在神話之中,我們如何真確的理解彼此?理解,之於一個理性動物,這有時是多麼奢侈的一個詞。能動用的語言已經隨長夜耗盡了,還不能理解的,在長夜油盡燈枯的時候牽他的手就會理解嗎?擁抱他就會理解嗎?吸吮她令自己自卑的乳首就會理解嗎?手緊緊攥住她微微掙扎但不忍拒絕的手腕就會理解嗎?兩人一起無聲哭泣就會理解嗎?一起聽爵士樂,不說話,也能理解那些只在語言的邊際才會緩緩顯露出來的,礁石般硬質的感情嗎?

能不輕率、不粗暴的接待事物;能變得溫柔,也就是能在沉默之中不難堪。

沉默裡也有難堪、有誤解,甚至有傷害,有爬上身體的影子。也許是年輕時四下無人的時候一瞬間侵入裙子的手,也許是令你難以啟齒的瘀傷,也許是這樣,你後來不那麼仰慕沉默,覺得那都是故作文章,沉默好像只是無話可說。

但無話可說的時候不總是沉默的,在無話可說裡,心頭的影子有一千種表情。長長的,你渴望有什麼能不笨拙的穿入他的防線,你渴望自己的影子能碰見他的腳踝,能再追近一點,長牆盡頭的岔路口快要迎來––––但他就在你身邊緩緩步行,步伐如此緩慢,連配上爵士樂或長鏡頭都顯得煽情,那緩慢幾乎是美好的。

最俗氣的擁吻,一旦到盡頭也會變得合理了。想說謊(但沒有),想告訴他什麼都會好的(但不會),想說些美麗睿智的話(但無法不笨拙或不流淚)。想隔著衣服吻他微駝的肩背、想在低眉走開前十指幾秒的交握、想給她一封信、想凝視她、想什麼也不說的站在路燈下、想緊緊擁抱他、想要他緊緊擁抱自己。

想要見到自己因他的痛苦而熔解。

那首爵士樂是怎麼唱的?戒酒之王大衛史崔森在吧台邊喝下威士忌。「緊緊摟著她,但別挑逗她」。有一個深諳此道的詩人,寫下了那句有名的現代詩,往後每一個自命溫柔的人,無不重複,無不在失去耐性前不斷嚐試予人有限的溫柔。是的,有一種沉默是比做愛更銷魂蝕骨的;有一種沉默是比風琴的樂聲更寬廣更深刻的。

在那神話般的時光中,戴上那個人為你訂製的項圈你會感覺到的;在激辯結束,書頁被翻得嘩嘩作響的時光裡你會感覺到的;在學生流血的街頭你會感覺到的;在雙唇分開的剎那在作響的鐘聲裡你會感覺到的;在彼此唾液的苦味仍未轉淡的一刻你會感覺到的。

就別說話吧,別讓語言壞了時光的穀麥,在你摸索著、開啟著、因而明白了什麼東西––––明白了什麼欲望那一刻,在那種沉默裡,如果不知道怎麼對他好,就靜靜的別說話吧。

所思、所感、所惑

【所思】

離我最近的,離生活最遠。在很多意義上,這句話就如一個諷刺般真實,

就連這個比喻也是--本來要探討基進性別問題的脫口秀,常常離性別歧視越近;本來的關懷全部變成了傷害(把你們當人看的只有我…只有我呀);本來要將某些真實帶離水面,常常,離水的只是一只殘破的皮靴。

旋轉著,污濁的什麼,從破洞中和泥沙、硬幣、鯽魚…一起流走。你不能說,靴子是真實的。

剩下來的那些一點也不實在,儘管他們那麼具體。

每天想著…

要穿什麼、要吃什麼、明天要做什麼、將來要做什麼,什麼地方要去、什麼人不能不見、什麼時間該吃藥;做完了,還剩什麼?做愛麼?哈哈。做愛嗎?每一件事完成,都像是經過一次「小小的死亡」。還嫌哪種孤獨不夠快樂不夠短,一有時間連虛無都想緊抓不放。荒蕪的極致,性高潮,極致孤獨,極致快樂。

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倉皇把荒蕪打發走的那幾秒,我們極為認真的在別人赤裸的肉體上當一次又一次的喜劇演員。一個人居然沒有更好的姿勢,來珍惜這寶貴的時間,這真麻木。

每天都有一個人不斷喪氣的想著要如何把生活過好,甚至小便的時候,也要找出最有效率的姿勢。為了預防自己被自己忘記,他每天都練習簽名一千次。快樂是他的夢想,死亡是他的結局,痛苦是夢想和結局之間的副產品,真實是個不好笑的笑話,沒有人喜歡不好笑的笑話,所以真實就不見了。聰明的人為了不在這個失去真實的世界絕望,於是編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痛苦最終會讓我們得到真實。

【所感】

許多反叛最初都是從感覺開始的。忽然靜下來的感覺,我們在學校一角偷偷牽了手;眼對眼的感覺,我們偷了情;十指交扣接吻的感覺,我們閉上眼,忘了下一秒該做什麼,也忘了自己是誰。那部有名的電影不也這樣演嗎?「這是化學灼傷」。微笑的小布。

真正的感覺太稀少,我們樂意付出大把銀子,我們買到什麼?瀕臨絕種的大型洄游魚身上切下薄薄一片肉滑過食道的感覺、觀賞並不存在的大爆炸或不可能的飛行的感覺、到一間和室裡打開水龍頭放熱水的感覺、扶著賽璐璐筆桿沙沙劃過宣紙時手腕的感覺、粗糙柔軟布料滑過赤裸肩膀的感覺。浪漫嗎?有一次路過林森北路,B指著一間飯店說,你看這是你說過要一起去的公寓式酒店。走進去,一位穿西裝的男子微笑,一晚五千多元,而且「我們是有完整廚房設備的」,他驕傲而體貼的說。

買不起家,連「家的感覺」都要價不菲。連憂鬱和良知都被掛在美術館裡,門票一次$30,刷卡還是刷悠遊卡?還有什麼感覺沒被佔領?

為了真正的反叛一次,你願意多痛?

電影裡的小布微笑。

如果沒有自焚、沒有飢餓,痛覺有沒有可能變成一種比較不政治化的感覺?我不知道。被討厭的感覺呢?感覺沒有秩序,感覺像垃圾,在垃圾中睡著的感覺跟抽菸的感覺一樣嗎?公園中的性,感覺的狂奔疾走,緊緊握住對方動情卻微微掙扎的手腕,唇沿飛掠過對方的鎖骨,垃圾場般五顏六色的性。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一雙溫暖的大手放在頭上把頭髮輕輕揉亂的感覺。

不管那個人是誰都好。爸媽、愛侶、主人、神父、甚至是殺死你的人都好。

誰都渴望這樣的感覺。死刑犯、沒有腳的人、老人、拳王、甚至政治家。誰都渴望在冬天裡,有一個這樣的人,有一種這樣的感覺,在每一部過度精密的機器一起停擺的時間裡苟且偷生。

忘懷的感覺、忘記了該走的時間,那是個純真的剎那。

【所惑】

如果思索到了盡頭還有感覺,你如何感覺得到你的心。

有一次,和B去兒童樂園玩。B拉著我去買禮物,出來的時候拿著一罐吹泡泡的肥皂水。我站在廣場上看B不斷吹著泡泡,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除了等待以外什麼也不能幹。慢慢的天色昏黃了,負責疏散的工作人員舉著牌子,擴音器的聲音在廣場上空洞的迴響著「謝謝您本日光臨,閉園時間快要到了,請開車的遊客儘快…」一群高中女生還坐在兩層樓高的大怒神上尖叫。我怎麼樣也不能理解B為什麼忽然對泡泡這麼熱心…可是我不能說什麼話,說不出一句不自私的話。我在那裡等著,一開始強迫自己想著詩的事…B吹了一大堆泡泡,大風把泡泡吹得廣場上到處都是。將盡的陽光斜射在泡泡上,忽然想著假如要和B過長久的日子的話就得完全接受這樣子的他。B也許是吹得累了,坐在凳子上,還是一直一直吹,我看著他,頭倚在他的肩膀上,忽然覺得B很美,趁手機沒電以前做了最後一件事,拍下一張B的照片。

一陣大風吹來,一波泡泡海吹入整個廣場,B背後的一個小男孩拿著可以連射的泡泡水槍發射器,和B一起吹了好多好多泡泡。

他是怎樣的,我是怎樣的,日子是怎樣的,怎樣也不明白。

不明白又怎樣?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