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子
接到妳的電話,要我走出圖書館陪妳去逛逛。
傍晚的校園,運動場邊不知何時開始出現賣物攤。
陪妳排在領取學生會發放冬至湯圓的隊伍中,從側面看著妳的表情,感覺淡淡的雀躍傳過來。不是不能或不想同理,而是那個能被此時氣氛感染的器質,多年前早已丟失在名為成長和整理的漩渦之中。
即使如此,看著妳因為園遊會活動而高興,我也覺得此刻是美好的,一定。
牽著手時,我其實很喜歡摸著你無名指上,代表你日常生活那一面的,與他的定情戒。
捷運站。
分別的前三分鐘,害羞的笑在我耳邊說 :
「和你做愛真的很舒服,以前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
我心底激起一絲絲罪惡感。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總覺得妳的舉手投足間隱隱散發出一種期待,或著說是對不知名事物的凝視。
想起又一個月後,在北美館二樓的某處,一起坐在黑色的房間裡看著由反複殘留文字和片斷攝影形成的短片,因為畫面語焉不詳,讓我們都找到了理由繼續待在那片黑暗上。
記得我的手指開始穿過妳的髮間開始撫弄妳的頸子的時,妳加重的呼息讓我下定決定吻上妳。妳沒有拒絕。於是我碰上妳那小而薄的嘴唇,間斷不停的舔勾吸纏,我知道,我可以帶妳去那妳未曾去過的關係裡了。
我們發生第一次的時候,很惡劣的我用了妳在上位的姿勢。
我說,如果妳真的要拒絕,那麼只要起身,離開我。是的,我沒能讓妳拒絕,因為其實我也不想要妳拒絕。但其實我也不確定我準備好了沒有,同時照顧妳我的感受。
妳屈服了,很不情願的讓快感說服了妳。這是我的勝利,但我想實際上我也只勝利了這麼一次。
妳說,不希望這只是個要躲藏的關係,至少這樣讓妳替我感到委屈,覺得對我不公平。聽妳這麼說的時候,覺得妳再替自己找出口,也許在這關係裡妳才是主動的一方。
某夜你在即時通訊軟體上,和我說儘管你離不開他,視他為家人,但仍執著於他過去曾經有的女友,以及你們之間的不協調。性在你們之間像是一方的索取和另一方的忍耐,兩者落差的痛苦,大概就是妳寧願以這種形式和我享受愉悅的理由。
之所以能帶著妳進入這種關係,是利用著妳的期待,合併著我的引誘。是我半強迫的讓妳開始學習身體的快感,或是說,讓你知道性和做愛也可以是這麼欣快的感覺。也開始教妳,不要因為身體的感覺而感到羞恥。
但我想我並不是真的感到罪惡,畢竟我已開始習慣引誘,以體驗之名帶領他人走向情慾。
有一種人心事太多,話卻太少,痛苦的含量不明,願意說出口的寂寞和願意倒出瓶口的威士忌一樣多。面對歡愉,他們總是淺嚐輒止……明天早已什麼也不剩了,能想起的只剩恍惚、難以理解的折磨,和也許不存在(不想承認它存在)的一絲迷惘……青春、愛、夢境在還沒來得及和任何事物和解以前就崩散流失……「我累了」,在他們在個什麼人身邊難得的鬆懈裡、在那短暫的時光中,這似乎就是他們唯一能說的事。
如果他是你身邊的男人,卻不是你的男人﹔如果她是你的女人,你卻沒法讓她忘記些什麼。
「如果不知道怎麼對他好,就靜靜的別說話吧。」
果真還有這樣的事嗎?果真有這樣美好的沉默嗎?在這處處都是傷害、音樂與喧嘩的年代,安靜、沉默,這樣的字眼不就跟神話一樣嗎?
在神話之中,我們如何真確的理解彼此?理解,之於一個理性動物,這有時是多麼奢侈的一個詞。能動用的語言已經隨長夜耗盡了,還不能理解的,在長夜油盡燈枯的時候牽他的手就會理解嗎?擁抱他就會理解嗎?吸吮她令自己自卑的乳首就會理解嗎?手緊緊攥住她微微掙扎但不忍拒絕的手腕就會理解嗎?兩人一起無聲哭泣就會理解嗎?一起聽爵士樂,不說話,也能理解那些只在語言的邊際才會緩緩顯露出來的,礁石般硬質的感情嗎?
能不輕率、不粗暴的接待事物;能變得溫柔,也就是能在沉默之中不難堪。
沉默裡也有難堪、有誤解,甚至有傷害,有爬上身體的影子。也許是年輕時四下無人的時候一瞬間侵入裙子的手,也許是令你難以啟齒的瘀傷,也許是這樣,你後來不那麼仰慕沉默,覺得那都是故作文章,沉默好像只是無話可說。
但無話可說的時候不總是沉默的,在無話可說裡,心頭的影子有一千種表情。長長的,你渴望有什麼能不笨拙的穿入他的防線,你渴望自己的影子能碰見他的腳踝,能再追近一點,長牆盡頭的岔路口快要迎來––––但他就在你身邊緩緩步行,步伐如此緩慢,連配上爵士樂或長鏡頭都顯得煽情,那緩慢幾乎是美好的。
最俗氣的擁吻,一旦到盡頭也會變得合理了。想說謊(但沒有),想告訴他什麼都會好的(但不會),想說些美麗睿智的話(但無法不笨拙或不流淚)。想隔著衣服吻他微駝的肩背、想在低眉走開前十指幾秒的交握、想給她一封信、想凝視她、想什麼也不說的站在路燈下、想緊緊擁抱他、想要他緊緊擁抱自己。
想要見到自己因他的痛苦而熔解。
那首爵士樂是怎麼唱的?戒酒之王大衛史崔森在吧台邊喝下威士忌。「緊緊摟著她,但別挑逗她」。有一個深諳此道的詩人,寫下了那句有名的現代詩,往後每一個自命溫柔的人,無不重複,無不在失去耐性前不斷嚐試予人有限的溫柔。是的,有一種沉默是比做愛更銷魂蝕骨的;有一種沉默是比風琴的樂聲更寬廣更深刻的。
在那神話般的時光中,戴上那個人為你訂製的項圈你會感覺到的;在激辯結束,書頁被翻得嘩嘩作響的時光裡你會感覺到的;在學生流血的街頭你會感覺到的;在雙唇分開的剎那在作響的鐘聲裡你會感覺到的;在彼此唾液的苦味仍未轉淡的一刻你會感覺到的。
就別說話吧,別讓語言壞了時光的穀麥,在你摸索著、開啟著、因而明白了什麼東西––––明白了什麼欲望那一刻,在那種沉默裡,如果不知道怎麼對他好,就靜靜的別說話吧。
我們變得比較靠近的那一天是在美術館。
前一夜一起和朋友聽著蔡明亮的講演到深夜,去地下室裡看了李康生的電影,等到天亮大家各自回家,我則又回到美術館,臥在墊子上睡著。
(是的,美術館準備了墊子讓看電影的人可以睡在裡面,又或是睡在美術館本身也成展覽的一部分)
總之在昏暗的美術館裡還沒來得及做完我第一個夢,妮卡就蹲在我身邊。天冷,她圍了一條毛織大披肩,身上穿著T恤和很像沙龍的長裙。
「我被關在我家外面了」她無奈的說,進了家門但父母把陽台落地窗給上鎖,家裡沒有人醒著,只好無奈的回到美術館。
剛好李康生的臉投影到牆上,但其實我們都一夜沒睡了,另外找一處可以容得下兩人的角落,各自臥在一塊大墊子兩邊。
現在想起來,那天應該稍稍感謝美術館的冷氣無視寒流的強力吹送。
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也許是在聽到李康生第二次還是第三次悲淚唱滿江紅的時候,我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妮卡身上,挨著她,看著她脫下眼鏡的睡臉。
當李康生開始絕望的啃咬那顆高麗菜時,我們就在披肩和外套形成的被窩裡睡在一起了。姿勢也就和以後她和我睡的時候一樣,她的頭趴在我肩上到胸前一帶,我的手勾過她的頸子,手指陷在她的頭髮裡,每一道她的呼吸都吹到我側臉上。然後隨著進入熟睡,她的腿隔著長裙貼在我穿著牛仔褲的大腿上,溫溫暖暖。
一開始認識她的時候,其實對她還有些幻想。但當我們睡在一起的時候,變成一種只有性但沒有慾望的睡。有時試探的伸進她的上衣裡,咬起她的耳垂,得到的是睡眠中懶洋洋的呼吸,激不起我的慾望。
神奇的,和她只要這種程度就好,我就可以滿足。
那天我們一起抱著睡了四個郊遊的長度,不論週邊是不是坐或臥滿了來看電影的人。中間她也許有醒來,但沒有離開過我的胸前。我想之後我特別愛在美術館約會,肯定和這次有關的。直到傍晚,李康生最後一次走出那個有著壁畫的廢墟房間,我們才在沒人注意時起身分開。
那次之後我覺得我們比起朋友更靠近,但不可能成為情人。偶而因為工作她來我家借用電腦,也任由我從背後抱著她。累了,就像那天在美術館一樣,抱著在床上睡覺。
現在我還是不太確定到底是誰在靠近誰。曾經為了證明我們並不是這麼靠近,試圖突破防線,被她半哭半驚慌拒絕,最後還是和原來一樣,在我的床上,親密又陌生的一起抱著睡一整晚。大概是因為這樣,之後我很難再拒絕她任何的要求。我也拗著她在生日時帶我去吃法式巧克力。
我猜想妮卡只是寂寞,但不了解自己的寂寞,但能夠辦認安撫寂寞所需的溫暖。我能夠接受這樣的關係,大概也是很高興知道自己能夠提供溫暖吧。
現在我還欠著一次親手做義大利麵給她吃,還沒決定什麼時實現這個諾言。至於我們常常進行著不知算不算吵架的吵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離我最近的,離生活最遠。在很多意義上,這句話就如一個諷刺般真實,
就連這個比喻也是--本來要探討基進性別問題的脫口秀,常常離性別歧視越近;本來的關懷全部變成了傷害(把你們當人看的只有我…只有我呀);本來要將某些真實帶離水面,常常,離水的只是一只殘破的皮靴。
旋轉著,污濁的什麼,從破洞中和泥沙、硬幣、鯽魚…一起流走。你不能說,靴子是真實的。
剩下來的那些一點也不實在,儘管他們那麼具體。
每天想著…
要穿什麼、要吃什麼、明天要做什麼、將來要做什麼,什麼地方要去、什麼人不能不見、什麼時間該吃藥;做完了,還剩什麼?做愛麼?哈哈。做愛嗎?每一件事完成,都像是經過一次「小小的死亡」。還嫌哪種孤獨不夠快樂不夠短,一有時間連虛無都想緊抓不放。荒蕪的極致,性高潮,極致孤獨,極致快樂。
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倉皇把荒蕪打發走的那幾秒,我們極為認真的在別人赤裸的肉體上當一次又一次的喜劇演員。一個人居然沒有更好的姿勢,來珍惜這寶貴的時間,這真麻木。
每天都有一個人不斷喪氣的想著要如何把生活過好,甚至小便的時候,也要找出最有效率的姿勢。為了預防自己被自己忘記,他每天都練習簽名一千次。快樂是他的夢想,死亡是他的結局,痛苦是夢想和結局之間的副產品,真實是個不好笑的笑話,沒有人喜歡不好笑的笑話,所以真實就不見了。聰明的人為了不在這個失去真實的世界絕望,於是編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痛苦最終會讓我們得到真實。
【所感】
許多反叛最初都是從感覺開始的。忽然靜下來的感覺,我們在學校一角偷偷牽了手;眼對眼的感覺,我們偷了情;十指交扣接吻的感覺,我們閉上眼,忘了下一秒該做什麼,也忘了自己是誰。那部有名的電影不也這樣演嗎?「這是化學灼傷」。微笑的小布。
真正的感覺太稀少,我們樂意付出大把銀子,我們買到什麼?瀕臨絕種的大型洄游魚身上切下薄薄一片肉滑過食道的感覺、觀賞並不存在的大爆炸或不可能的飛行的感覺、到一間和室裡打開水龍頭放熱水的感覺、扶著賽璐璐筆桿沙沙劃過宣紙時手腕的感覺、粗糙柔軟布料滑過赤裸肩膀的感覺。浪漫嗎?有一次路過林森北路,B指著一間飯店說,你看這是你說過要一起去的公寓式酒店。走進去,一位穿西裝的男子微笑,一晚五千多元,而且「我們是有完整廚房設備的」,他驕傲而體貼的說。
買不起家,連「家的感覺」都要價不菲。連憂鬱和良知都被掛在美術館裡,門票一次$30,刷卡還是刷悠遊卡?還有什麼感覺沒被佔領?
為了真正的反叛一次,你願意多痛?
電影裡的小布微笑。
如果沒有自焚、沒有飢餓,痛覺有沒有可能變成一種比較不政治化的感覺?我不知道。被討厭的感覺呢?感覺沒有秩序,感覺像垃圾,在垃圾中睡著的感覺跟抽菸的感覺一樣嗎?公園中的性,感覺的狂奔疾走,緊緊握住對方動情卻微微掙扎的手腕,唇沿飛掠過對方的鎖骨,垃圾場般五顏六色的性。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一雙溫暖的大手放在頭上把頭髮輕輕揉亂的感覺。
不管那個人是誰都好。爸媽、愛侶、主人、神父、甚至是殺死你的人都好。
誰都渴望這樣的感覺。死刑犯、沒有腳的人、老人、拳王、甚至政治家。誰都渴望在冬天裡,有一個這樣的人,有一種這樣的感覺,在每一部過度精密的機器一起停擺的時間裡苟且偷生。
忘懷的感覺、忘記了該走的時間,那是個純真的剎那。
【所惑】
如果思索到了盡頭還有感覺,你如何感覺得到你的心。
有一次,和B去兒童樂園玩。B拉著我去買禮物,出來的時候拿著一罐吹泡泡的肥皂水。我站在廣場上看B不斷吹著泡泡,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除了等待以外什麼也不能幹。慢慢的天色昏黃了,負責疏散的工作人員舉著牌子,擴音器的聲音在廣場上空洞的迴響著「謝謝您本日光臨,閉園時間快要到了,請開車的遊客儘快…」一群高中女生還坐在兩層樓高的大怒神上尖叫。我怎麼樣也不能理解B為什麼忽然對泡泡這麼熱心…可是我不能說什麼話,說不出一句不自私的話。我在那裡等著,一開始強迫自己想著詩的事…B吹了一大堆泡泡,大風把泡泡吹得廣場上到處都是。將盡的陽光斜射在泡泡上,忽然想著假如要和B過長久的日子的話就得完全接受這樣子的他。B也許是吹得累了,坐在凳子上,還是一直一直吹,我看著他,頭倚在他的肩膀上,忽然覺得B很美,趁手機沒電以前做了最後一件事,拍下一張B的照片。
一陣大風吹來,一波泡泡海吹入整個廣場,B背後的一個小男孩拿著可以連射的泡泡水槍發射器,和B一起吹了好多好多泡泡。
他是怎樣的,我是怎樣的,日子是怎樣的,怎樣也不明白。
不明白又怎樣?不懂。
文/LustCity
其實我很想要回答不太好,不過其實也不太精準。
最近我剛脫離了上一個閒差,回到了社會的現實,
每一個交談都是交手,每一個眼神都是武器,每一句話都可能會是把柄,
累嗎?其實某個程度上來說是滿有趣的,可以測試自己的極限到哪裡。
只是除了這個以外我也沒有太多可以拿來說的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也沒辦法重來,放不掉走不開也不想走開。
不過,我想說的其實不是這些,我想要談愛,
不是彈琴說愛 – 呃,談情說愛。
人生過了統計學上的一半,身分證上的配偶欄也有人了,
戶籍謄本上除了兩個人以外還多了兩個人,談情說愛其實也只是空談。
我想說的是愛這件事情。
伍佰說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
在我來說反而其實愛上別人是辛苦的事。
愛了一個人,
要把自己的全部給他,卻發現最愛的是自己,
要說看著他難過自己都不會難過是假的,
要給他甚麼承諾卻發現自己其實能給的不多,真的要說謊說能承諾甚麼嘛?
愛了兩個人,
把自己的愛分成兩份嗎?其實給的遠比這個多,
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承擔,有沒有那麼多的能量。
多了第三個人,
那個自己命運中注定的情人,噢,那還真是甜蜜的負荷呢,
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承擔,偶而是會想要逃走的。
就不用說更多之後的了…
四年多前寫過一篇我不勇敢,
看著自己愛的人傷心那種心痛的感覺,還是在的,
酗酒想要麻醉的是心傷,只是無可避免地心就是一定會更傷,
眼淚掉了就掉了,似乎也只能偷偷掉眼淚。
乾杯!
85 度的東引大麴酒,過了食道下了肚的灼熱感,
還是比不過心傷的痛。
『最近好嗎?』
「好不了了。」
我想這是最精確的回答吧,心碎了,再怎麼也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