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淚、她的腳踝

  「你記不記得戀人腳踝的形狀?」有一次B這樣問我。我想一想,覺得很難坦然的說自己不記得了。記憶是被遺忘者的德行,我們這一類人,每當凝視戀人的身體,其實就是隔著現在,凝視遠方,凝視時光中的戀人。我記得戀人的指踵、腳背的靜脈與膚觸,記得戀人甲片的形狀與足趾的微曲,但是腳踝……請原諒我,我曾撫摸過,但我不曾記得。

  日本有一個女作家寫了一本書,每一個片段都記載著戀人身體的一個符號:頭髮、陰莖、嘴唇、手指,她是個細膩的人。她也寫了腳(男人的腳、嬰兒在腹中抽踢的腳),但如此細膩的人,沒有替腳踝另立一章。

  腳踝。阿基里斯之傷。什麼也買不起的貧窮男女半夜在生鮮超市遊蕩,手推車之下最脆弱的一處。你記不記得,戀人脆弱的形狀?

  K說過一句話,有一陣子我是深深認同的:愛就是彼此共有另一半的脆弱。如果對戀人的脆弱與殘缺視而不見,那也就不是戀人了。初初交往的時候,L是會自殘的;隨著時間經過,漸漸少看見她自殘了,那時我竟誤以為她是「好了」。

  有一陣子H的人生是那麼吸引著我,她是我不起眼的憂鬱茉莉,想要吸噬她的眼淚,大概是我最傲慢自大的嚐試之一。後來那一陣子結束了。兩年後,H找了我但沒說什麼。我也成為了她的眼淚,也成為了眾多躲避她、傷害她的人之一。

大概沒有不覺得女人的脆弱煽情的男人吧,但認真親吻、按摩女人腳踝的男人,也許只剩下1994年,大螢幕上的金城武。H是不一樣的,每次見到H的唇弧,總在我心中引起一股奇異而齷齪的欲望,很久以後我才懂得自己為何會受那吸引,說出一堆更荒謬的話而不自知。

  如果脆弱是你的聖殤,謊言就是蒙受異教徒褻玩的祭品,他們的酒與笑。工作的人不能有脆弱,只能有深夜喝不完的烈酒。疲憊有多少,脆弱就有多少,但是工作的人從來不說。對成人而言,脆弱首先是不被他人欲望的,因此是禁忌的,然後是私密的,就如性行為一樣,因此人極易對脆弱產生認同感。有時候,對某些人而言,見到戀人的脆弱而勃起潮湧,就意味著當時只能見到他或她的性別————然後色欲化的脆弱就是他人所欲望的。精衛填海的驕傲莫過於是,可惜自命善於溫柔的人總是低估了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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