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是無罪的:回應〈遺忘幼年嬉戲之必要〉

他第一次知道人體可以裸露,被看見,是在年幼的某個午後,坐在蕂椅上蓋著大人的外套午睡,父親看電視,轉台到香港三級電影。

一個女人在床上向後仰著,白色的床單上,在不知是起伏還是平坦的土地上,隆起一叢黑色陰毛。
父親把他的外套拉起蓋住他的半臉,確認他是熟睡著。半瞇著眼中,他凝視著那塊隔著玻璃的女體,還不知道那是可以被潤澤一塊樂園,只知道那是赤身露體,不存在日常的一種黃色。


那年是小學三年級,第一次磨著棉被,想象著壓在女體身上,磨擦著慢慢磨就會變得腫脹的那器官。

想像中的女體,豐滿而完整,但不是現實中的任何人的臉。兩三分鐘後,下體似痛非痛的感覺,前端有些溼溼的泌了出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但這變成一個小祕密:家中四下無人時,躲在棉被裡,試著重現那種似痛非痛的感覺。 

他上了國中,那時已經隱約知道這是自慰。而泌出的液體也開始濃得帶點略腥但並不討厭的味道。 

國中的制服,說好的規訓,少年穿的是深藍色短褲和淺藍上衣,少女則是粉紅衫和深藍百折裙。 

午休時,他的陰莖窘迫的漲在藍色短褲裡,並不是特意為之,也不是因為身體裡那日後可稱之為慾望所引起的,在應付著巡堂老師的裝睡之中,趴伏在桌上,在外套下,看著隔鄰的女生,用著自以是暗戀的眼神餘光注視著,粉紅襯衫下,她們胸前的起伏,或藍色裙下的腿,白長襪。

他真的得到快感,是有一次鼓起勇氣趁著午休,躲到女廁,小心翼翼鎖上門,在不及一人高的鐵門後低下頭,想著喜歡的女同學。

炎熱、蟬叫、安靜的學校,深怕自己的喘息被誰發現,洩出又黏又稠又似水的體液,在放心之後又為了沾上藍色短褲的透明跡證而擔心,只好在洗手台,捧著水整理案發現場。

他又想起當時母校,總是在下課鐘響前,好多人都擠進了福利社門口,就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和路上,藍色短褲和粉色襯衫只有在這時候光明正大的為了口腹飽食,前胸貼後背的擠在一起。他在人群中成為看不見的擁擠的一部份。

後面的同學,可以不要再擠了嗎?下課鐘馬上就響了,大家不要搶。溼熱的空氣中,不由自主的往前面的女生上貼去。

二年級的女生,沒有顫抖,沒有害怕,他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意識到,他已經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從背脊上透過來,下巴抵在半溼透的粉紅襯衫肩頭後,唇間不小心沾上一點她長髮的末梢,和自己不同性別的味道。視線往下就可以看見與襯衫不同色的內衣肩帶。

他沒有罪惡感,因為在這短短的兩分鐘內,他理所當然的要在福利社的貨架上希望自己能搶到一塊十元的蔥肉麵包和一盒牛奶。唯一能做的,是小心的別讓自己挺直的陰莖抵在她的臀部上,只好把膝蓋頭往她的腿間推進。

因此他的膝蓋第一次感覺到女生腿間的體溫。
下課鐘,解放的人群衝進福利社。他從來沒有機會看到她的臉,自己、慾望、汗以及蟬叫,消失,融化在喧鬧,像沸水拉扯燒水壺的背景噪音中。 

他又想起國中畢業時的升學考,不小心在前幾日摔傷了腳踝,柱著枴杖,半撐半跳的進了教室。發現暗戀的女孩,副班長,和她在同一個教室。

鐘響收卷,他高興的覺得可以和她說話,但她不見蹤影。他焦急的撐著枴杖在大樓之間搜尋,終於在一角看到穿著圖點圖案裙子的她。

 他希望不要有這對枴杖,但又不得不依賴著。 

她看見了他,別過了頭去。
一種難過的慾望湧了上來。

他知道再也不會和她說話了。和第一個她真正喜歡的女孩。 

他選了一所離家遠的高中,坐著校車要一個小時。

下課,在走廊上倚著水泥欄杆,他最喜歡的是仰著看天空,那是可以把慾望的想念給隱藏住的空間。他可以裝作不在意自己的孤僻,只是放空。

晚上睡前,他可以一邊聽著動畫配樂的錄音帶,或是深夜女主持人的廣播,一邊想著她的臉,抱著棉被模仿她的溫度。

然後慢慢的在後面的十年或二十年裡,忘記她的樣子。 

這個遺忘是無罪的,自然而然會像藤蔓爬滿意識的牆面,像夏天時從被雲遮往的天空裡透下來的,灑遍視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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