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寂寞給我的功課

有一次在我很小的時候,可能只有三、四歲,還不到一般人覺得需要顧慮其寂寞的年紀。睡醒的時候,所有我熟悉的人都不在,那也是我第一次認識到,沒有大人,家裡是個充滿障礙的空間。我花了一段時間理解這件事。

 


媽媽、阿嬤、舅舅、阿姨,都不在這個擁擠的地方,當然現在想來,他們那時也是個艱難的年紀,他們一個個仍是生命中的失敗者,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魯蛇,失婚婦女、精神病患者、一個哥哥不在仍必須打工養全家人的弟弟、以及一個除了許多房間和憂慮以外便一無所有的老女人。我仍記得電視對無殼蝸牛運動的報導,以及「大人們」,那時僅是個青年,談論這些事情時流露出來的輕蔑。

在只有我一個人的那段時光裡,我做了許多事,似乎有一陣子是害怕的但那很快就變成某種無邊無際的感受,接近於恐怖感,驅使我去作些什麼事,抓住些什麼像是玩具的東西,我讀著喜歡的書但並不特別感到快樂,當然很久以後我知道了那近似於無聊的感受,其實就是寂寞。

我感到劇烈的口渴,這並不是個比喻,而是真的覺得唇乾舌燥但所有的水都擺在高處,好不容易找到椅子,爬了上去,我發現水壺是乾的。等我家人打開家門時,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荒謬又危險的場景,我躺在地板上睡著了(他們以為我不省人事),十幾個被擠空的浣腸液甘油球四散在我倒下的身體旁邊。那是太口渴的我唯一能從我能搆得到的抽屜裡發現的「液體」,看起來很像水。

我和我的小阿姨有一個祕密。有一晚,我被窸窣的雜音驚醒,那個時候,我那個患有精神疾病(縱使是讀過了DSM和一些粗淺的精神醫學,我依然無法知道她「真正的」的病名是什麼,而她的其他家人,也一直從不在意這種「小事」)的阿姨正躡手躡腳的打開門。那時是深夜兩點,而她穿得異常美麗,她小聲的對我說,你絕對不可以告訴其他人,然後就消失了。

我阿姨曾經是個熱愛自然,生活複雜、而心思異常簡單的人,生長於鮑伯迪倫和越戰結束的時代。那時的台灣尚未解嚴,那個年代的鄧麗君是他們的張懸加上波多野結衣。用一句話來形容,她是個嬉皮士,而她現在還是,「在法律尚未允許以前就堅持以自己的權利生活」,這就是她的悲劇。一直以來,我家的人們對付她的方式,也就是一直以來他們對付寂寞的方法:實際得對寂寞不知所措的實際,似乎所有對人性美好的想望,最終都必須付上生命的代價。

在被驅逐的情感還未來得及回到身上時,也會有一種情感,一種暴力過剩的襲擊之後所剩餘的情感。在繁忙的馬路上與一大群神色木然、西裝筆挺的人擦身而過之後佇立在原地的感受;喝下極大量烈酒過後的感受;拼命出拳,挺過一場棍棒拳腳如雨的痛毆之後的感受,連動手之人的臉孔也看不清楚;無法通過精密檢查的感受;一場喉嚨、肩膀、身體深處都隱隱發痛的激烈性愛之後的感受;那本90年代每一個悲傷的人一讀再讀仍忍不住嚎泣衝動的書裡形容一部電影的感受:一個小男孩在路邊看到死去的驢子,忍不住哇哇大哭,那驢子是死在一戶新婚人家門旁的。

自我被快樂,某種過剩的暴力排除的感受。那就是寂寞。對我而言,寂寞很多時候是屬於政治的,性對寂寞經常是無能為力的,只有很少的時候,它才是能用性來解決的。

也因此,在性之中有一個概念非常接近寂寞,那就是羞恥。

I曾經對我說,裸露身體被我拍攝,「成為我眼中的被寫體」是一件令他感到非常寂寞的事。我只有一個感覺,我要為他留下些什麼,盡我的全力。因此我只見到他的美,他幾無贅肉的身體之美,而見不到他的寂寞。I的身體只是一座被我的光穿透的廢墟,而我只是太過筆直的伸長了他的影子。I最後對我說,我希望能夠對話,你至少和我討論,你希望我是什麼樣子,什麼樣的姿勢是舒服的。

我相信他說的一半是事實,而有另一半也許是比喻性的,只是一種透過「對話」的形式才能稍微露出輪廓的羞恥,一種自我被放置在孤立的系統之外,任由另一個人決定其意義,決定要將孤立的自我納入什麼系統的感受。

比如,裸體初次被觀看的憂懼。他有一個迷霧的微笑,你只是隱隱的感覺到,自己將被放在那微笑背後龐大的經驗基準之間,成為一個被比較的對象,而不知所措的羞恥。而那「納入」某個不一樣的系統與結構的過程,自然,太輕易就會滑向暴力的那一面。於是那羞恥的角落有一種恐懼傷害即將到來的,曖昧的陰鬱。當時我是這樣回答的「可是那樣對話、擺設後的拍法就不真實了啊」。

那時我不明白的是,我的真實其實也是某種軟弱無力的東西。穿過他的窗櫺的我,和他凌亂的殘破,是那樣決絕的兩不相干,而他只是希望,不要那麼的亮,那不正是羞恥嗎,希望有一點溫柔的聲音,能彎曲的深入,鬆動他一身遭人擺設的頹唐。羞恥和寂寞之間,常常是透過傷害,通過某種暴力性鄰接在一起的。

「在寂寞之前、在能夠不寂寞之前,道德觀念根本就不重要。」

就像每一個因為寂寞而感覺不潔的人啊,親愛的,你一定也是拼了命的想要洗脫自己的寂寞吧。假如可以,我也想並不傲慢的這樣說:寂寞不是一種犯罪,每一樣看似酷刑的事,其實是寄宿了某種不為自己所知的人性。自己看不見的事,只能期待一對足夠敏銳的眼睛。所謂的愛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在人海之中偶然與可貴的「被找到」,被發現,被另一個人發現的其實不是其他的事,那些被找到的人性,正是自己的寂寞。

我有許多的朋友,他們的生活是那樣的令人羨慕,富裕、年輕、健康、美麗、幽默、自由、心靈豐足、對知識也充滿好奇,這樣子的看似與寂寞完全絕緣的人,只有到自殺的那一天,等到他不笑的時候,大家才懂他原來是這麼,這麼深的寂寞。

了解另一群人,農夫、勞工、為了毒品錢和奶粉錢而流淚爭吵的未婚男女、躺在公署外的學生、過勞死的人、超商店員、一夜無睡車禍死的外科醫師、倒在沙灘上的移民……他們的人性和寂寞不正是同意詞嗎?去發現他們的人性,不正是要去體會他們的寂寞嗎……?

不是因為我們是個人,所以寂寞;而正是因為我們能夠寂寞,所以才是個人,是這樣的吧,不,是這樣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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