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佐君對坐

文/Faith2010

離開工作過一段時日的茶館後,仍然斷斷續續不定時到那裡盤坐,和茶館裡的人喝喝茶,說些什麼。

近一個月甚少過去,昨日興起再訪,坐在茶館裡,路燈燦然的光潑進落地窗,人踩在老舊木頭地板上嘎嘎作響,彷彿時間不曾流動,激揚發生過的故事都成歷史,萬物寂然,螽斯與蛙囊靜止。

庭院裡的水池,錦鯉和石塊上柔爛濕軟的苔蘚,樹葉磨娑樹葉不斷發出聲響,像捷運上膩著不肯須夷分離的年輕戀人。芭蕉樹上的掛燈一一醒來,排隊泛出昏黃的光。

茶館裡的人卻不如此,淡淡飄散著蔡小月的南管、莫札特鋼琴協奏曲,或蕭邦雨滴與小狗的背景下,隱微騷動著,文化批判與遺產保護的爭辯。這間外表恬靜古老的茶館,承載著複雜洶湧的身世,任誰也意想不到的極端反差。

佐君和我並坐在落地窗前,翻著攝影集,聽他說最近一些茶館裡人事異動,單純環境,然則,人就要那麼機歪複雜。

就那麼複雜,到哪兒都一樣。我以前抗拒去看,現在了然著,明白,接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是吧。

聽佐君說生活瑣事,有時只是沉默。看著庭院裡的草樹水風,感覺這樣寧靜的時空底下,潛隱飄動的種種伏流。也許時間逐漸經過,也許芭蕉樹上的燈亮又滅了,都只是瞬間,只是片刻。

陌生感持續不斷,我來過,我待會兒就要起身而走。

也是這樣偶然的時刻,觸動心裡某個開關吧,一向不是很熟的佐君,和我說了好多好多話。我聽著,看著他,有時移開眼光,望著空間裡隨人走動,光影四散流淌。

太多人力無法掌握的事物呵,至少我們還有這一刻。能抓在手心的是什麼,不能抓住的就放開。說來老套,卻是平常日子裡,微小但真實,最接近幸福的時刻。覺得和其他人有著什麼互動,賦予那特別的時刻,特別的意義。

「三十歲是一個關口,這時,要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作些什麼。」佐君說。

我沉思著,沒有作聲回答。

昨夜與舊情人做愛一整晚,幾乎沒睡什麼,精神困倦,肉體清楚。並沒有親吻彼此,的嘴唇,嗯,說是他感冒了。嗯,對於一個已經失去情感的,愛人吧,彼此能共享的,大概是這樣直接而簡單的接觸,吧。

醒時短暫一陣恍惚,沒有什麼特別感受,反倒像是做了一個默片似的夢,一片寂靜中緩慢感知著自己與對方,身體,慾望。

醒了,也不過就是醒了,如此這般。是好是壞?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覺不到自己,感覺不到朋友們口中的「年輕」,始終。

「年輕是本錢。」佐君說。彼時佐君三十,我年二十四。

「要知道,本錢逐漸減少的過程是必然,到無的時候,又還剩下什麼。」二十四歲的我說。

二十四歲的我,怎麼就那麼看透?直到後來狠狠被背叛,狠狠跌跤後,卻忘記早年這些記取,還要回頭,還要追逐什麼撈啥子的子虛烏有。

我一向清楚不過,性,是多麼好的的操控工具,特別之於女人,性的操控力,可以如何運用嫻熟。但我厭倦了,很早之前就,厭倦了用身體去訴說,去競逐甚麼生活的任何。厭倦著不想去說,去做,厭倦著,一再浪灑青春彷彿此生不會再有。

幾乎是一種絕望,太早洗刷著我年輕身體裡的靈魂,削掉許多重量。

我開始飄。

年過三十,我,之後,沒有佐君所謂年輕的本錢,照著這個道理來說,剩下什麼?不,不會剩下什麼。從來,我就是我,不曾減損半分。

現在的我,早忘記佐君的模樣,忘記自己二十四歲在做甚麼,忘了與之做愛的舊情人又是那一個。

人說遺忘是逃避的表徵,想必我已經遺忘太多,逃避如此甚至到,連青春都滑不溜丟難以攫取在手。彷彿始終不曾,年輕過。

思及二十四歲時的我,鎮日淨是亂想胡思,大言不慚地對任何人,我要早點三十,早點老,比任何人都還要早一步走。

現在,年過三十的我,笑起來時,對著鏡子,驚奇地發現,兩邊眼角有著笑紋。我滿足於這兩邊眼下的笑紋,如此完美對稱。

現在的我,「變老」的我,有什麼?

張開眼睛,深吸幾口空氣。閉上眼睛,夏天裡的夜風從臉上溫柔撫過。我知道,呵,我有這麼多。

有天空,有海,有大地泥土蟲魚鳥獸。有我。

我,一步,一步,用雙腳在地面行走。

我,飲另一張嘴像飲一盅春日溫盪的龍井茶,在沈船中打撈起泛金黑厚的天目碗裡頭。舌頭抵著生命的滋味復活,我就是,那被萬般艱辛打撈起,重見天日的船與烈火泥塑的陶。感覺愛在流動,感覺愛從心裡往外頭去,試探著出,試探著流,流到誰的身邊,誰就也由他由我,孩子一樣去哭,孩子一樣不顧一切去笑。就夠。

那樣,我就完整了。那樣,我就,青春了。那樣,我,就放開手,去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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